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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01 23:29:46| 人氣17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遇見相似的幸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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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勇氣多一點點~
  我工作的時間原則上還不算太密集。

  每星期一下午第七堂的體育課、星期三早上三、四堂的軍訓課,還有星期四下午的第六堂體育課,另外不習慣睡午覺的中午也聊勝於無。此外,如果周休二日的星期六第三、四堂導師運用時間能夠順利拗到,就當加班。

  薛愷育希望我放學後能夠留下來開會,無異是想爭取我和他的相處時間,不過我一來不想留下、二來又有家管嚴這個強力擋箭牌在,無論薛愷育如何位高權重,只要我搬出老爸的名字,他們也只有舉白旗的份。

  當方瓊瓊把海報文稿設計大綱遞給我時,我才知道海報是要拿來貼在校園的四大公佈欄,一共需要四張不同款式。所幸文字內容都是預先擬好,我只要在配色和構字花些心思,讓整張海報看起來既簡潔又搶眼即可。

  我畫海報的地方不怎麼相同。星期三的軍訓課在社辦,所幸薛愷育那兩堂軍訓剛好是他們二類組的重科物理課,讓我在社辦可以待得泰然安心。星期一和星期四的體育課,我順利借到美術教室,實驗教室是另外獨立出來的一棟大樓,那邊環境算得上清幽,我可以很自在地畫海報不受人打擾。

  星期一下午第七堂,我正式上工。瑋羚也乘著陪我畫海報之便,順利從體育館開溜,一路逃亡到美術教室找我,經過合作社還不忘買一包巧克力口味的義美小泡芙給我,自己再順便買個洋芋片充飢。為了回報小泡芙的人情,我於是把上星期三在補習班的險惡大驚奇告訴瑋羚。

  「妳這麼笨,叫妳小呆潔算是客氣了!」瑋羚說,「我不是才跟妳說過他們兄弟不合,妳竟然還慫恿他陪妳去學生會,被他兇是一定的。」

  「我以為他不會兇我啊……」我吐吐舌頭,兩顆眼珠子一骨碌朝上吊。「誰知道他這麼火爆?嚇都嚇死了,說他在這世界上最討厭的就是薛愷育、最討厭朋友一個一個被搶走,欸瑋羚,薛政瑋以前到底出什麼事情?是不是這個跟他被留級有關?」

  「妳喔,真是呆,闖了口禍才來問我!」瑋羚對我又囉嗦幾句。

  「現在亡羊補牢嘛!至少我不會再造成二度傷害啊!」我想了一會,又抓著瑋羚說:「哎喲,妳乾脆把妳知道的事通通告訴我,這樣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瑋羚賣關子似的眨眨丹鳳眼、又咬了一片洋芋,等她慢條斯理地將我焦急的樣子盡收眼底,才靠近我耳邊:「小呆潔,我問妳一個問題。」

  「幹嘛連妳也叫我小呆潔?沒創意!」

  「妳,喜歡上,薛政瑋,了,對吧?」

  「妳……妳聽誰講的?」爆燙燒滾的溫度立即充斥臉頰,蔓延到耳根與頸部,我全身上下彷彿都沸騰了。

  「我說,小呆潔,妳也承認得太快了吧?這麼不會掩飾,怎麼留點矜持給人家探聽啊~」瑋羚繼續調侃我。可惡!為什麼我身邊的朋友都牙尖嘴利成這副德性?

  「再怎麼否認還不是都會被妳逼出來,妳走開啦!我要跟妳絕交!」我說,「妳不準跟任何人說,包括薛政瑋!」

  「我不認識他,幹嘛說?」瑋羚說:「所以妳是真的喜歡薛政瑋?」

  「我哪知道?其實,我連所謂的喜歡都不知道該怎麼定義。」我坐在椅子上,終於開始挖出玻璃罐內的廣告顏料:「妳看,薛愷育才見過我第一次面就有寫信的勇氣,如果這可以叫作喜歡,那也許……」

  我放下調配中的顏料,緊閉嘴唇就此打住。

  在腦海中徜徉漫遊的思緒,彷彿無意間探索到邊際,奮力伸長手臂一觸,只有強勁的水壓將我再度打離岸邊。

  「也許怎樣?」

  水彩筆被我丟進玻璃裝水瓶中,『噗咚』作聲,原本清澈的裝水瓶被橄欖綠混雜草黃綠的顏料沾染、如裊裊煙霧自底端蜷曲攀上、最後擴散至整瓶水。

  好暗。好暗。

  「也許我對薛政瑋的感覺,已經超過那種喜歡了。」我望著桌上的粉彩紙,怔怔地對前方的空氣說話。為什麼單純的事情,只要和愛情扯上邊,就會變得好煩好煩?

  「齊潔妳在說什麼?」

  「沒什麼。」

  有60%的確定、30%的虛無感也許是來自我和薛政瑋奇妙的曖昧和內心的迷惑惘然、至於另外的10%,則是來路不明的退縮。

  「我想我是喜歡薛政瑋的,但是現在的我好遲疑,或許是源自於我不夠了解他,所以……不敢喜歡得太用力?哎喲我不會講啦,反正隨口亂說妳就隨便聽聽吧,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自己也不曉得!」

  「因為你們認識的時間還不夠久啊!傻齊潔。」瑋羚摸摸我頭頂,好像在摸路邊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妳啊!真是龜毛!連喜歡一個人都要這麼深思熟慮。換作是我,只要電一來,我就說這是喜歡了,一直到轉移目標。」

  「我也不曉得……」對喔,扳扳手指頭算算,我才去過補習班三次…… 「那其實我認識薛政瑋才不過一個多禮拜!這十天就可以讓我喜歡上一個人?會不會……太快啦?」

  「哪有人像妳這樣顧慮這個顧慮那個的?喜歡就喜歡,這是很直覺、很主觀的事情嘛!齊潔,我覺得妳,總是擔心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有時候這樣會讓自己喪失很多機會喔!」

  「唉,如果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好了……」

  好慌、好亂,胸腔內震動的迴盪巨響,鼓躁的心跳聲矇蔽我的聽覺。

  是啊,我不過是有點喜歡(或是還蠻喜歡)薛政瑋,只要偷偷地喜歡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煩惱無中生有?

  「喜歡,只需要一點勇氣。」瑋羚的聲音像破碎的薄紙片,細絮綿密地環繞在周圍。

  勇氣、勇氣、勇氣,我也知道這只要一點勇氣,然而就不知道是什麼鬼障礙在阻撓我前進。

  我只是,想往前踏一步,好看看薛政瑋在作什麼而已。

  

  吃完瑋羚給我的愛心義美小泡芙,靈感也漸次清晰,我拿起鉛筆和90公分長的直尺開始打格子。

  格線的精確是寫海報中很重要的一項前置作業,有些人往往會因為前置的不謹慎、導致格線偏歪,原本認為兩、三公厘的誤差無傷大雅,然而這極有可能造成整張海報的歪斜或不美觀,並且這種偏誤是覆水難收的。

  「對了,齊潔,妳知道薛政瑋以前參加過籃球校隊嗎?」

  「籃球校隊?」

  籃球校隊也屬於學校社團的一種,除了平常不曉得每星期幾的早讀時間,會在球場練習之外,最正式的練習時間不就是星期六的社團活動時間嗎?

  那為什麼現在的薛政瑋會翹掉每星期六的練習時間?

  「去年薛政瑋還是籃球隊的,而且是高一一進來就被選成先發的那種喔!」瑋羚走到桌沿另一端幫我壓住捲曲的紙張。

  「謝謝囉!」我抬頭看瑋羚,「可是為什麼現在他都不去練球了?」

  「因為他被趕出來了。」

  「為什麼?」

  「我們上一屆有個學姐,跟薛政瑋和薛愷育是鄰居,他們三個國小同班、國中同校、到高中還是都唸了海德,薛愷育和薛政瑋他們倆都喜歡這個女生,這個女生她也知道。」

  「後來呢?」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後來薛政瑋上高中打完籃球班際盃,雖然因為新生默契不足後來他們班落敗,但是他和幾個同學很快就被體育組長找去校隊,那個學姐過不久後就自願去校隊當經理。」

  聽到這,我的胸口一陣悶痛,彷彿有一部分被鑿得空空淨淨,「她…… 喜歡薛政瑋嗎?」

  認識薛政瑋以來,第一次我發覺自己和薛政瑋距離如此遙遠、如此陌生。

  過多的不了解、迫急的關切、像飽經熱脹冷縮煎熬的緊密磁磚地板,混雜交錯,到達脹縮負荷的極限、最後爆裂成形狀大小不一的碎片飛濺四方。

  也許最可怕的僅是無從探測防備的導火線,而非傷害本身。

  「是啊。」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她沒有對薛政瑋告白,也許那是她自己的矜持。結果聖誕節的時候,薛愷育送了那學姐一隻特大號的泰迪熊,並且在那個學姐的教室裡跟她告白。大概……」瑋羚盯著我瞧,頓了頓:「大概有妳的三分之二高!」

  「這…這麼大隻?」我瞠目結舌,那麼大隻的泰迪熊,價錢想必上千吧?好…好瘋狂、又好浪漫的薛愷育,「那學姐有答應薛愷育嗎?」

  「先聽我說,薛政瑋在第一時間就知道這件事,因為薛愷育的舉動在高一那棟教室很快造成轟動,但是不曉得為什麼,他沒有插手這件事情,也沒有對那學姐表示什麼。完全冷眼旁觀。」瑋羚聳聳肩膀,說:「原因是什麼沒有人知道,也許以後有機會薛政瑋就會自己告訴妳了吧。」

  「他他他…他幹嘛告訴我?」我奇怪地看了瑋羚一眼。

  「以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嘛,他認為可以說他自然就會說。」

  「我跟他在一起?!」我驚喊,全身的血液不由自主地直往腦門衝。

  我和薛政瑋在一起?

  好,好奇怪。

  「瑋羚,妳、妳不要亂說啦!我跟他都還……妳怎麼就……」

  該死,我的臉怎麼這麼紅?

  「因為我覺得他喜歡妳,會在一起本來就是遲早的事。」瑋羚說得稀鬆平常,我卻聽得心驚肉跳,要是哪天瑋羚卯起來要掀我的底,我就可以退學到外島隱居,或投靠對岸去唸什麼省市重點高中、和簡體字搏鬥了。

  「妳不要再亂講了啦!瑋羚!」

  「齊潔。」教人無從招架的溫柔。

  為什麼每次他都在我最煩悶、最惱怒的時候找上門來?

  薛愷育你就不能當個識時務的俊傑嗎?

  「哎唷,你怎麼這麼會挑時間啊?」薛愷育被瑋羚涼涼地消遣了一句,「我們在說曹操,你這個孫權來湊什麼熱鬧?」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薛愷育笑吟吟地回敬瑋羚,這跟我刻板印象中的他還真是截然不同,我不禁對他們的相處模式感到羨慕。

  「喲~看不出來,你竟然說得出這種話?」

  「我在樓下作化學實驗,現在實驗弄好了,上來看看。……喔?妳在打格子?」

  「嗯。」我點點頭。

  真慶幸每次薛愷育出現時,瑋羚都剛好在我身邊。

  他們倆每次碰了頭都有話可聊,相互吐槽消遣,放眼望去還真是一對活寶。如果只有我孤軍奮戰,敢情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既尷尬又無措。

  「我能看看嗎?」薛愷育說著就移動腳步走過來。

  「小呆潔又還沒寫字上去,有什麼好看?」瑋羚又忍不住插了嘴,走到教室外把燈打開。

  這間教室有趣的地方就是它的日光燈開關竟然是在教室門外,引發許多不熟悉美術教室的學生或新老師,走到裡面找個半天找不到電源的趣事。

  開完燈後走進來的瑋羚等教室燈火通明後,兇巴巴地對薛愷育說:「啊你從外面進來看見我跟小呆潔忘了開燈,是不會舉手之勞一下喔?白痴!」

  「喂……」莫名奇妙被瑋羚大嗓門迫害的薛愷育整臉寫滿無辜,被瑋羚海電得只剩『喂』一聲的份,呆怔在原地許久,看得打格子的我忍笑得手抖到直線都畫成顛頗崎嶇的心電圖。

  「有什麼問題嗎?」瑋羚雙手抱胸,高抬下巴對著薛愷育。

  薛愷育苦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罵我白痴。」

  「喔。」瑋羚沒料到薛愷育會這麼回答,當下亂了陣腳,隨口亂接一句:「是喔,那聽起來我……還蠻榮幸的嘛,白痴!」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沒有反駁抬槓的打算,反而露出一絲微笑。

  「怎麼樣?怕了吧!」

  「不想跟妳一般見識。」

  這時我格線終於完全畫好,也用直尺檢查修訂確保無誤,這才發現被我擱在桌旁冷落許久的調色盤上調好的顏料,早已結成將近 0.2公分的硬塊;我用濕軟的水彩筆毛稍微一壓,感覺到凝固僅止於表面。我走到教室側旁的洗手檯將瓶中水換掉,把方才調色的水彩筆沾了點水,筆毛上殘留的顏料淡淡地在水中漫散化開,如同先前的狀況。

  被沖淡的橄欖綠在透明水瓶中轉變為一種點綴,究竟是淡色美麗?

  還是濃顏與生俱來背負的,就是宿命的原罪混濁?

   

  我的工作進度算很快,短短兩天的時間,我已經完成兩張的初稿。

  我先調了底色在海報上將海報體的外觀形狀寫出來,再來得需重新描個兩次,並且顏料的濃度逐次提高,到重新第二遍描字時,顏料已經必須是接近膏狀的型態。最後在海報邊緣必須用更深、或是更淡更亮的同色系顏料畫邊給予點綴。

  這就是我用廣告顏料畫海報的方式,主要的目的是讓字體顏色飽實豐足,才不會有外強中乾之虛。

  瑋羚去年十月第一次見識時,嫌我的方法笨拙龜毛,她認為沒有畫這麼多次的必要,不過當全部的模範生競選海報貼在長廊時,我精心繪製的那張在30公尺遠的對棟教室比別人的都還顯眼醒目。

  海報審核截止日是在下星期四早上,學生會將呈上修訂後的畢業舞會企劃書附加宣傳海報四張。我曾估算過,假使犧牲掉這兩星期的中午休息時間,再配上那幾堂課,要完成四張海報應是綽綽有餘。

  星期三、四堂的軍訓課,我趁第四堂上課鐘響人潮散去後,偷偷從學生會辦公室溜到學生餐廳買了盒炒麵,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回樓上。

  經過15分鐘忙裡偷閒的充飢,社辦外不遠處傳來悠揚的哨音。

  「嘿,小呆潔!」

  我的後腦勺猛然被薛政瑋的手指推了推。

  「很痛欸!」我敏感地摸摸被弄亂的頭髮,轉回頭就是咬牙切齒:「不要叫我小呆潔!我已經說過一百次了!」

  「吃飽了沒?」

  「廢話,都在幹活當然早就吃飽了!這還用問?」我隨手抹掉脖子上的黏膩汗液,「熱死了!真討厭,這麼高級的學生會辦公室竟然沒冷氣!」

  定睛一瞧,薛政瑋皙白的頰邊泛著濃度甚高的緋紅,略長的髮根整頭被汗水蘸個透溼。

  「你剛打球?」

  他走近兩步,我感覺到他身體四周都紛騰著暑氣。

  長袖白襯衫被他不修邊幅地套在便服運動衣外,被肩頭的汗水染得透明,他裡面穿的運動衣是無袖。順著右臂的曲線往下望,他的右手食指牢牢地吊著兩盒外帶的……

  「是啊!打完球順便買了兩包粉條綠豆……」薛政瑋的左手帥氣地插進那件黑色籃球褲寬寬大大的口袋,上面繡印著白色方體39。

  他轉轉眼珠子。

  「我本來想說妳在學生會辦公室夙夜匪懈半死不活地,帶點東西來給妳,結果不曉得是誰,才問吃飽沒就好兇罵我在說廢話,呿!」

  「哎喲~薛政瑋我知道你是特地買給我的,我怎麼敢兇你呢?」是從外面走私進來的粉條綠豆耶,我眼睛一亮隨即開始撒嬌:「薛政瑋我知道你對我最好了,我要吃粉條綠豆!」

  「妳不是吃飽了嗎?」

  「我的胃還可以裝得下一碗冰!」

  「真的?」他瞇著眼打量我。

  「當然是真的,我快渴死了!」我幾乎是嚷著吵鬧,對粉條綠豆的眷戀彷彿無藥可救的毒癮,喉嚨間的乾涸好比印度的沙漠,彷彿只要再被掠奪一滴水,這種乾燥就會將我的靈魂一併蒸乾。

  「快渴死了還可以說話,真會吹牛!」薛政瑋笑了笑,我在他的笑容裡探索到疼愛寵溺,把圓盒拿起一盒和塑膠白色長柄湯匙遞給我:「拿去。」

  「哇嗚,謝謝~!」要不是礙於男女有別,我還真想跳上去抱一下他。

  薛政瑋側身瞥瞥平躺在桌上的海報,說:「妳畫的海報很好看。難怪… …」他忽然欲言又止,彷彿在顧忌什麼。

  「難怪什麼?」

  「沒事。」

  「講話不要講一半啦!」

  「我講錯了。」他搖搖頭,拉了張圓凳坐來我右側,掀開盒蓋抓起湯匙開始卡卡嚓嚓地敲擊挖鑿集結成堆的塊狀。

  「喔。」我聳聳肩,沒打算追究。

  掀開半透明的盒蓋,直立在教室中模糊的塑膠蓋,我望見眼前學生會辦公室乾淨的玻璃窗外,有正午太陽的耀眼光束經過盒蓋轉換作分不清邊的白黃光暈,好柔好淡。

  碗中晶瑩剔透的碎冰緊密地黏合,橄欖色的綠豆躲在裡頭,緊密貼著透明的冰。

  我舀了一匙被敲溶的綠豆和剉冰,送進嘴裡。

  冰品真的是一種很神奇的食物,它在嘴裡化開的那瞬間就能拯救人脫離飢渴枯死邊緣,在夏天有冰伴隨,是再幸福不過的一件事。

  「妳在笑什麼?」薛政瑋好奇地把臉湊過來。

  「不要突然靠那麼近啦,嚇死我了!」我皺皺鼻子,朝他扮個鬼臉:「只是想到很多事情啊,我可是有很多煩惱的呢!不過……當然快樂也有!」

  「那妳剛想到什麼快樂的事情?笑得那麼可愛。」

  薛政瑋把手伸到我頭頂上方,我的肩膀輕輕聳起來,在他的手溫蓋上頭頂時,我的全身緩緩放鬆。他繼續揉摸我的頭髮,我感覺到胸口甜滋滋地發癢。

  我低下頭,攪著湯匙瞪著剉冰看,心臟砰砰砰砰跳得好快,想揚起嘴角又怕被他發現,緊張又興奮地咬著下唇,眼睛不敢看他一眼。

  深吸一口氣,我抬起頭朝著他微笑:「我突然覺得,幸福真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頭頂感受著他手掌的重量,我繼續拿湯匙戳戳結在一起的冰塊,腦海在那瞬間倏乎閃過連自我意識都來不及辨析的靈思,脫口說出的話如脫韁野馬,再也不是自己所能控制:「有時候,卻好複雜。」

  「為什麼?」薛政瑋一反平常吊啷噹的模樣,問得有點認真。

  我放下湯匙:「喜歡一個人,好像總會延伸出很多麻煩。」

  「妳覺得麻煩,為什麼還要喜歡?」薛政瑋又吃下一口粉條綠豆,緩慢地動著下巴,不曉得在咬嚼綠豆還是粉條。

  「我只是……不太確定罷了,等我發現我喜歡上一個人,我好像……漸漸不能控制周邊的情況,說的話開始不聽自己使喚,就像現在,我連自己到底想說什麼都快不能瞭解了。」

  我機械性地重新高舉半透明盒蓋,大地暈成淡黃一片,那顏色淡得幾乎無法辨析,得瞇著眼仔細觀察才能發現黃色成份的蹤跡。

  「小呆潔……」

  薛政瑋在看我嗎?他是側著頭?還是嚴肅認真得連身體都不由自主地轉面向我了?我不知道,也不敢轉頭看他。說不準我一看到他,目前既有的平衡現況就會有所改變。宛若單向運輸的軌道,一踏上輸送帶就無法逆回原點。

  「怎麼了?」我喉嚨好乾澀。

  「可以,可以告訴我……妳還想說什麼嗎?」

  「……想不出來了。」

  「是嗎?」薛政瑋的反問裡彷彿有些惆悵,我不知道、也不想去分辨,再多一絲遐想都會令我害怕退縮,甚至轉身拔腿就跑。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毫無憂慮地,享受幸福?

  享受,喜歡一個人的幸福。

   

  我和薛政瑋沒有再說下去,當時的我背對薛政瑋,怔怔地凝視像撞球台一般大的會議桌,似乎有一大群像《神隱少女》中那些奇模怪樣的靈體生物在我眼前開會,每個人都對我進行不同方向的精神勸說。

  那些聲音爭先恐後地迫切要我信服,他們交錯雜亂的聲音流竄於悶熱的空氣中,我卻感覺自己被孤冷的冰寒擄掠,它虛情假意地摟抱我,我全身僵直無法動彈。

  薛政瑋在我後方,他卻聽不見我的求救。

  因為意識被拋棄在井底監牢的硬乾草上,只有上方井口露出的一點小白光。

  當我小心翼翼地抓著牆壁的縫隙一格格向上爬,井外的天色又會開始黯淡,淪為駭人的漆黑一片,我會掉回井底。直到隔日清晨天邊迸出曙光,重新尋找希望,然後永遠也越不過黑夜的溝渠。

  我只能用沉默,期待薛政瑋有所表示,然而最後的結局似乎是他期待我先行表態。

  我們之間有著太富默契的被動,曖昧的朦朧不再美麗,距離被拉得遙遠孤寂。

  薛政瑋身上紛騰四逸的熱氣早已消退,夏天的炙陽燒烤整個海德校園,我只知道這裡好冷好冷,一切的後續只有空白。

  因為該死的默契不敢創造未來。

  星期三放學我按照往例搭公車回家,在家準備晚餐的媽一聽到我進家門,立刻從廚房探出頭來:「小潔,妳今天晚上是不是要補習?」

  我停住腳步:「對啊!怎麼了?」

  「妳爸今天和上級臨時有個應酬,沒辦法推辭,大概要九點左右才會回家,我晚上要去學瑜珈,不然妳補習遲到個二十分鐘,我再帶妳去。」

  「遲到二十分鐘?」我問,「不太好吧。」

  「喔,那我再看看有誰能幫忙的。」媽媽側頭想了會,說:「我先把菜炒完,妳趕快去洗洗澡、整理整理補習要用的東西,我待會再想辦法。」

  「好。」我點點頭,拖著沉重的書包上樓。

  蓮蓬頭放射出的洗澡水嘩啦嘩啦地淋打在我身上,我總愛望著熱水散發出的氤氳白氣思考事情,當作是一天下來沉澱心靈的例行公事。

  媽不會開車,每星期三晚上去練瑜珈的交通工具就是家裡那台50 c.c. 的中古達可達。我家距離瑜珈教室騎摩托車必須花個20分鐘;距離補習班、即使是慢慢騎加塞車,也只消個10分鐘。更何況媽騎機車不怎麼穩,若要她雙載,其實是很危險的。

  如果……

  我閉上雙眼,腦海的螢幕忽然浮現腳踝扭傷那陣子,我和薛政瑋從補習班到冰店的路上、那輛乘載我的腳踏車。

  對呀,腳踏車!

  既然家裡離補習班這麼近,那乾脆以後騎腳踏車去補習不就得了?這樣老爸也不用專程趕回來載我,也可免除老爸工作上突發狀況對我補習造成的衝突影響。

  我怎麼沒想過呢?

  一想到這,我內心忽然湧上一股莫名的興奮。趕忙洗完澡後,我整理好東西連著補習用手提包一併帶下樓去,和早已在餐桌等待的媽提出這項建議。

  「妳要騎腳踏車去補習?」媽媽聽了很訝異。

  我們家院子裡的確有一輛桃紅色的淑女車,那是媽去附近的超商買東西用以代步的交通工具。另外,我雖然會騎,但幾乎沒有用到腳踏車的必要。第一、我們家巷子口就有公車站牌可一路直達學校。第二、家管嚴,我幾乎沒有在假日出門,腳踏車對我而言一樣派不上用場。

  「對啊,我們家離補習班這麼近,騎個15分鐘就可以到了嘛!」我耐心不懈地繼續遊說,「媽妳看,這樣一來就不用麻煩爸特地回來載我,汽油不是剛漲價嗎?這樣一來,也可以省掉來回耗掉的油錢,最重要的就是時間!媽,妳不覺得這樣很棒嗎?」

  「可是,妳補習班條路不是很多車子嗎?而且又晚上的,很危險耶!妳也很少在騎腳踏車,還騎到大馬路的……」

  「媽,我已經長大了!」我趕忙打斷,「就這麼決定了!我今天先試試看,妳覺得沒問題的話就跟爸說,以後我補習就直接騎車去,這樣不是很好嗎?」

  「好吧!但妳要小心是真的。」

  就這樣,經過一頓晚餐的時間,幾經浩劫,成功地說服媽讓我騎車去補習班,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拿牆壁上的腳踏車鑰匙走出家門。

  我開心得臉頰發燙,騎出巷口時天邊僅餘一小角的夕陽被紫灰色的雲層遮蓋得破碎,晚霞原來是不用塑膠盒蓋透析就能這麼柔美可人。

  涼涼的晚風把我後腦勺的馬尾吹得好高好直,風柔情地吻上我燙熱的臉頰,感覺起來相對地冰涼,那觸感有幾分熟悉……是,是我第一次來這間補習班、薛政瑋頑皮地將之附在我頰邊的粉條綠豆冰!

  沿著老爸開車接送我的路途,歷經14分鐘來到補習班,我把車牽到騎樓下劃線的粗格子中,只有幾輛腳踏車佇立在那、站著屌屌的三七步。

  「齊潔!齊潔!」我的肩膀猛地被拍了拍,嗚有點痛,是方瓊瓊。

  轉頭一看,穿著藍色制服裙的她上半身依舊穿著長袖白襯衫繫領帶,不同的是,今天她胸前的領帶是藍色的,也就是……那是男孩子的領帶。

  「耶?」

  那是薛愷育的領帶嗎?

  方瓊瓊牽著她的腳踏車,加入這群單車的陣列。

  她的腳踏車兩旁把手上也有著變速調節器,座椅翹得半天高,把手卻調得好低,兩邊幾乎水平同高。方瓊瓊用這樣的姿勢騎車,裙擺會不會隨風飛揚?不過,或許方瓊瓊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春光乍洩吧!

  「我剛剛在妳後面叫妳妳都沒回頭,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人哩!」她彎腰扣上大鎖,再度挺起腰桿面向我:「妳今天騎腳踏車來補習啊?」

  「嗯,對啊!」我說,「我爸有事不能帶我。」

  「是喔,呼,我剛從學校開完會回來,都還沒來得及回家換衣服!」

  「哦?妳都是騎腳踏車上學?」我好奇地問。

  為什麼那天放學,她會找薛愷育一起搭公車回家?好奇怪哩。

  「呃……」方瓊瓊遲疑地想了想,講起話來有些吞吐:「也不一定啦,通常我會跟愷育約好,看要搭公車還是……嗯,還是騎腳踏車,對。」

  「哦。」我點點頭,不打算對方瓊瓊的異狀有所追究。她要撒謊就讓她撒個天花亂墜,對我而言也毫無損失。

  「齊潔,妳的海報畫得怎樣了?」方瓊瓊問,「不好意思,最近學生會的事情要到處跑到處忙,沒有關心到妳的工作進度。下星期三放學以前要弄好,別忘記了喔!」

  「喔,我知道。我不會忘記。」

  「齊潔,我能不能私下問妳另一個問題?」

  「隨便。」我說。

  「妳有感覺到愷育,他在喜歡妳嗎?」方瓊瓊凝視我的眼睛,好不舒服。她的眼神繼續注視我、掃描探索我內心深處的最高機密,彷彿要將我的意識挖竊殆盡。

  「有。」這話我回得好無力。

  「那妳為什麼不回應他對妳的好感?」方瓊瓊有相當的口才和手段,更危險的是那種令我招架不住的逼問持續不懈,她逐步逼近我,眼睛睜得好大,「妳想拒絕?還是想接受?為什麼妳不趕快決定?為什麼妳還這樣傷害愷育?」

  「瓊瓊,妳聽我說,不是這樣……不是……」

  「為什麼?」方瓊瓊不死心,「有時候我覺得妳拿愷育的感情當笑話,妳,喜歡?還是不喜歡?為什麼不乾脆了斷?妳知道愷育他……」

  「喂,小呆潔!」

  遠遠地,薛政瑋中氣十足的聲音、將我原本被定格的意識喚回,我才恍然從深淵夢境中驚醒。

  「幹嘛~」

  「陪我去買粉條綠豆。」

  「妳不要以為有薛政瑋在保護妳,就可以為所欲為。」方瓊瓊冷冷地丟下這句話。

  「妳喜歡薛愷育,不是嗎?」我試圖保持冷靜。

  「小呆潔,妳在幹嘛?快上課了!」薛政瑋繼續喊我。

  「不要催啦,很吵欸!」我不耐煩地轉頭回答薛政瑋,再轉回來面對方瓊瓊,難道是跟薛政瑋相處久了?現在的我講起話來也漫不在乎:「我沒有要跟妳搶。」

  「我也沒有,只是不想再一次看到愷育受傷難過。」

  「我不想拒絕是因為我怕傷害他。」我解釋。

  「妳可以用聰明一點的方法!」方瓊瓊踏上補習班樓梯的第二階,又回頭扔下另一句話給我:「……歷史好像快重演了。」

  此時,薛政瑋已經走到我身後,「她沒對妳怎樣吧?」

  「沒有。」我木然地巴著方瓊瓊頭也不回上樓的身影,許久困惑。

  歷史重演?

  方瓊瓊說的歷史是什麼?
第六章,~平衡木的難題~
  因應學校的隔週休二日法,這星期六不用上課。

  房間落地窗敞開、與外頭的小陽台僅隔一面薄紗窗,初夏的晨光稍微有些個刺眼,很快就斜著40度角灑進房內,再我原本緊閉的眼皮上作怪,使我在7:50醒來,很難得沒有貪睡不醒。

  還剩不到兩星期就要第二次段考,為了不辜負老爸望女成鳳的企盼,再加上有薛政瑋無形的激勵,我白天在學校除了課餘時間認真畫海報外,其他時間則是認真為成績打拼。

  我空洞地望著歷史課本上令人頭疼的國共分裂,課本中還夾著一張民初大事年表,南方北方相互對照版本,任憑我怎麼努力用邏輯推敲,總是會漏背一兩件事,然後作題目時再度將我打入混沌煩惱的泥濘中。那張對照表讀了半個小時,把我剛睡醒原本就不太清醒的腦袋糟蹋得一片狼籍。

  最後,本來不見蹤影許久的壞毛病──發呆,又不知不覺惹了上身。望著課本右上角的章節標題,想到星期四下午第六堂的體育課、和薛政瑋在美術教室的對話。

  「欸,你星期六要幹嘛?」

  「打球啊,不然幹嘛?」薛政瑋說得理所當然。

  「喂!你之前沒來學校,是不是每個禮拜六早上都去打球啊?」

  「對啊。」

  難怪,第一次去補習班那天他就穿著運動球衣走來走去。

  薛政瑋打開手中的礦泉水瓶蓋就一股勁牛飲,簡直像被折磨了幾百年沒喝水的逃犯,等他過癮飽足,瓶中的水剛好只剩一半,他擦擦嘴:「在伊斯國中籃球場。」

  「伊斯國中?那不就在補習班那條路過去嗎?」

  「嗯。」薛政瑋看了我一眼,「妳問那麼多幹嘛?妳要來打啊?」

  「我問一下關心關心你,不可以啊?」我又好奇了:「欸,你在伊斯那邊都跟國中小弟弟打球,不會覺得自己在欺善怕惡嗎?」

  「伊斯沒有隔週休,而且那邊有很多學生都是跨區就讀,通常假日在那邊打球的都是高中生或高職五專生。」薛政瑋想了想,淡淡地蹙額:「那邊出沒的人有點雜。」

  「那你在伊斯有球友之類的嗎?」

  薛政瑋忽然放下原本半舉著的水瓶,「……我從很久以前,就習慣單人練習了。」

  背著光,他的身影暗暗灰灰的,或許他正陷入沉思。

  我想起瑋羚曾說的,那個學姐與他、和薛愷育的故事。

  後來呢?也許經理學姐離開了,或者,後來又發生什麼事情?總之薛政瑋退出了籃球隊。

  「那……單人練習,會不會無聊?」有了之前見識到他怒火中燒一面的前車之鑑,我委婉地試問:「看到一群人在打play,你會不會……很想找他們痛快地廝殺一番?」

  薛政瑋長長地吐口氣,像是在惋惜:「會啊!」

  「喔。」我慌張地在腦海搜索合適的問題。

  「會又能怎樣?我已經回不去了。」

  他的語調中在萬籟無聲、彷彿與世隔絕獨樹一局的美術教室中飄蕩、有著空靈的飄忽、忽遠忽近,令我困惑迷惘。

  良久,沉溺於回憶的他才從恍惚的意識中返回現實,彷彿是歷久以來第一次放縱自己在記憶泥淖中任性打滾,「對不起,說些妳聽不太懂的東西。」

  為什麼回不去?

  那個學姐跑到哪裡去了?

  當時瑋羚沒有說完,或許她也不太清楚。

  「小潔!吃午飯了!」媽媽叫吃午飯的聲音將我喚醒。

  「喔,來了!」

  我抬眼瞥瞥數字鐘,11:43。

  真糟糕,我竟然不知不覺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在想事情!我草草套上原子筆蓋、關掉檯燈,三步併作兩步地衝下樓吃飯。老爸已經擺好碗筷在餐桌入座,蓄勢待發。 ※

  那天下午的補習,因為段考迫在眉睫,老師破例沒讓我們下課。

  以往愛與老師抬槓的方瓊瓊異常地安靜、緊抓著筆認真地盯著講義綜合測驗上的題目,彷彿是依歸著既定的腳本演出呈現在我面前。老師說只要作熟他整理出來的題型、徹底了解觀念,段考要滿分不是難事。

  那天薛政瑋很專心地上課,我則是一邊聽課身兼打混,有時候老師講到個段落,我會偷偷對薛政瑋瞄個一眼,他的鼻子很挺、輪廓也很深刻。

  思考題目時,我會瞪著白紙上的數學符號和數字轉著筆,等意識到自己正在作這動作時,赫然將目光往左移、看到相同的動作,想到這是被薛政瑋帶壞的習慣動作。

  想當然爾,那天中場休息,沒人有那個熊心豹子膽衝到外面吃冰,即使夏天大搖大擺地踏入台灣的邊境、即使穿透城市水泥牆的襖熱讓老師也忍不住拿起講義搧風。

  我和薛政瑋幾乎沒有說到什麼話,不敢如往昔輕鬆地問他是不是又去打球、我害怕會觸著屬於薛政瑋內心深處柔軟敏感的部分。

  也許在某種程度上,我也回不去一開始那個懵懂笨笨的小呆潔。

  在傍晚的大馬路上,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但路燈還沒亮。

  車輛一輛接一輛呼嘯而過,我小心翼翼穿越馬路,輕鬆踩踏板轉了彎,看著人行道上的杜鵑與綠葉交錯快速出現然後消失,我才不經意瞥見有個人也騎著腳踏車在我後面。

  薛愷育!

  救命,難不成他在跟蹤我?

  想到這,我不禁瘋狂地大力踩踏板。

  「齊潔,妳等我一下!」

  「你不要再跟著我了!」我回頭扯開嗓門一吼。

  要是他一路跟到我家,被爸媽撞個正著,那豈不是更麻煩?來到該轉彎的交叉口、有台白色福特停在這,我輕壓個煞車減速,下一秒隨後來個急轉彎持續往前邁進。

  就在此時,後方陡然傳來一陣「鏗鏘框噹」的巨大響聲,還有尖銳的拖曳聲,我懷著不安的預感慢速煞車,一回頭,但見一道人影連同腳踏車倒在剛剛那台白色福特旁。

  無庸置疑,那人當然是一路窮追不捨的薛愷育。

  「喂,你沒事吧?」我遠遠地喊。

  「沒……沒事……」

  原諒我,雖然薛愷育倒地不起應是件嚴肅的事情,我卻有點想笑。

  噗,難道這就是班上男生所謂的「雷禪」?

   

  我慌忙跳下車把腳踏車停在路邊,慢慢往薛愷育雷禪的案發現場走回去。

  無意間察覺,方才還泛著金桃色晚霞的天色,不知何時已經黯淡得僅剩漫天灰紫藍,暗得辨不清長空的邊際、也或許它根本沒有所謂的邊際。

  「欸!你還好嗎?……」

  我心驚膽顫地走過去,薛愷育依舊趴地不起、雙腿夾著的單車依舊糾纏不清難分難捨,看上去有些曖昧,但我從薛愷育在抖動中支撐地面欲爬起身來的動作中,可以體會得出他剛那一雷有多痛。

  「嗯,還好。」等我上前將薛愷育的腳踏車好生牽起,他的右腿才如獲重釋地開始活動。

  站在他面前的我彎著腰桿原想伸手扶他,才伸不到一半的距離,薛愷育一抬眼對上我,我的手下意識抽回,他撐著腳踏車後座慢慢起身。

  「啊!」他右手肘後側連同手臂的擦傷好大一片我這時才看見,原本肉紅色的大傷口在漸漸發黑的夜裡變得又黑又暗;破皮的傷口露出透明發亮的血清、上頭黏黏的還沾了點柏油路面的小碎礫,「你的傷口好大!」

  「小傷口而已,沒什麼。」薛愷育微笑,彷彿一切痛苦都置身事外。

  「神經病,擦傷這麼大還在亂蓋!」我皺皺眉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牽扶的薛愷育的腳踏車,「我用看都可以知道你現在痛到快爆炸,還這麼逞強!」

  「被妳擔心的感覺……」薛愷育昂首挺胸、理理散亂的髮根,「真是甜蜜。」

  「你……」

  是吹拂在臉上的晚風過於冰涼?還是我臉頰的溫度早已一路飆升得不可收拾?此刻我只聽見鼓譟的心跳聲宛如馬蹄噠噠噠噠。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他說,「只是高興。」

  「這麼痛還高興!你是被虐狂啊?」我又氣又好笑。

  昏黃的路燈微微泛著橘紅色的光,我的腳踏車黑色椅墊被照得發白,寧靜安詳地等待著我。原本打算出其不意地遠離他,最後我收回擱至半空中的左腳,掉頭回去決定對薛愷育訴說忠告:「你不要一直跟我道歉,我會很有壓力。」

  「嗯。」

  我愉悅地給他個微笑:「再不回去我爸我媽就要擔心了,你騎車小心一點。」說完,我慢慢往前走,等我一切就緒準備跳上車時,薛愷育又喊住我。

  「齊潔!」

  「怎麼?」他到底還有什麼事?

  「我送妳回去。」

  「不用。」

  「……」

  「我是說,不用麻煩了。」我改口,罪惡感頓消一半。

  「那妳小心,再見。」薛愷育低聲地說完,比我搶先一步別過頭去。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睛裡閃過濃烈的惆悵鹹澀,黑色美麗的眼瞳飄散出冷卻的黑咖啡味,深沉的色調依舊、卻早已失去原有的香醇。

  那樣的眼睛是一種壓力。

  「只是不想再一次看到愷育受傷難過。」方瓊瓊說過的話再度附於我耳畔那般細碎的絮絮叨叨,難道她與我一樣,都害怕薛愷育那雙憂愁的眼睛?否則,為什麼她不能將薛愷育的傷痛置身事外,彷彿那是屬於他們倆共享的切身悲慟?

  望著長長路燈桿的我沉思許久。

  路燈光明亮、燈桿卻好暗好深,我始終無法尋得解答。

  想當然爾,瑋羚再怎麼八卦萬能也無法洞悉這種隸屬深邃心靈深處的範疇,所以同她討論一樣是惘然。

  我跳上腳踏車,試著什麼也不想,逕踩踏板一路飆回家。

  瘖啞的今晚,天空不見月亮的足跡。

   

  星期一的早晨又見陽光普照。

  在以往都仍於夢鄉中迂迴探索的6:45,我便因為興高采烈的陽光強烈呼喚醒來。

  踩踏著輕快的步伐上了早半小時的那班公車,車內安靜又空清、白黃光粒子側斜透過玻璃窗灑進車內、喇叭播放著傳統鄉土廣播節目第一次不覺得嘈雜反而可愛。

  我挑了第三排的座位坐下,窗外深灰色的柏油路面被陽光照得亮閃閃地,公車在省道上悠緩行駛時總能看見路邊的稻田,隨著生長季的不同有焦黑、枯黃、茵綠、還有溉滿清水如鏡泊的水田……然而平時的路人都在忙碌中草草掠過,除了氣溫高低變化之外、從來不會特地由景物注意季節變更。

  此刻萬籟無聲的內心忽然好平靜,我緩緩地對窗景微笑,直到公車抵達學校前,享受難得的清靜。

  「齊潔?」才走到 113教室,正打算扭開門把,我就隨即被再耳熟不過的聲音叫住。

  「瑋羚?」

  「三八,妳沒事這麼早來幹嘛?偷塞情書喔!」瑋羚對於消遣人這檔子事,腦筋總動得特別快,讓我招架不住。她笑嘻嘻地過來對我勾肩搭背,「嗯哼哼……妳剛打 108那邊走過來,對不對啊?」

  「吼妳有問題嗎?經過一下又不見得就會去偷塞薛政瑋情書!」

  「哈哈哈,自己承認啦!偷塞情書~呼呼!」

  瑋羚繼續瞎起鬨,她實在是個玄妙的怪咖,不管是只有我在面前、或是當著全班的面,都可以單槍匹馬地說high就high,而且是個完全與冷場絕緣的個體,如果底下的同學因為她的反應太怪無法follow,還可以豪邁地吹個口哨暗示大家及時跟進。

  「大清早的少發神經啦妳!」

  我瞪瞪瑋羚,全世界能夠對瑋羚的自high公害免疫的,大概只有我吧!

  走進教室放好書包後,我把瑋羚拉到外面:「對了瑋羚我跟妳說喔,這禮拜我是自己騎腳踏車去補習的!」

  「嘖嘖……瞧妳高興的咧!發生什麼好事情啊?」

  「結果薛愷育一路跟蹤我回家,而且很快就被我發現,最重要的是……」我興奮地用力抿抿下唇,張著惡作劇式的搗蛋大眼睛對瑋羚說:「急轉彎的時候,那個笨蛋就這樣雷~了下去!噗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怎麼有人騎腳踏車那麼遜的?都快十八歲的人了還會笨到腳踏車雷禪,會不會太白痴啦?」

  果然,瑋羚一聽見我說到雷禪事件,馬上不顧形象地仰天狂笑,還很講義氣地,把我星期六晚上在薛愷育面前的強忍的那份一併笑個夠,又口無遮攔地讓她的獨門毒氣瀰漫空無他人的海德校園:

  「虧他還是海德高中的學生會會長,噢拜託,這要是傳出去,不要說在社會上立足了!我們這群小老百姓還有臉穿著飄逸的水手制服在大街上閒晃嗎?」

  「哎喲,妳不要那麼狠啦……」我笑得緊皺眉頭,腹部肌肉也痛得受不了,結結巴巴地亂說一氣:「誰、誰、誰沒有這時候呢……哈哈!雖然真的很好笑……」

  

 


「哼哼,本姑娘我除了小學二年級學騎腳踏車時,一時緊張不小心把車鈴按鈕誤認為煞車把手按下去而和廟口的石獅子相撞火拼之外,就沒有再因為腳踏車而發生任何交通事故好嗎?當然那時我只是跟石獅子小撞了一下,也沒有誇張到用『雷』的那麼難看!」瑋羚雙手抱胸,非常得意地高揚兩邊嘴角。

  「哈哈哈,我那時候也是覺得很好笑啊!不過那一大片擦傷,我看到都頭皮發麻了,他一定摔得很痛,還要在我面前假裝沒事摸摸頭髮一走了之… …唔……」

  如果要拿比較詩情畫意的東西來比喻薛愷育的眼睛,那我會想到沒有月光卻被白光路燈照得死絕的黑夜,那樣的光澤噁心得教人不勝唏噓。

  這使我覺得當時的急轉彎是一件糟糕的決策。

  「妳心疼啦?」瑋羚賊兮兮地用手肘推推我,「吼~我還以為妳真的對薛愷育的安危從不牽掛的,什麼時候開始會擔心他的傷勢啦?」

  「因為那道傷口太嚇人了嘛!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好不好?誰像妳這麼沒同學愛!」

  「小呆潔啊!」瑋羚伸出修長的食指順手轉了三兩圈,調情般地將我馬尾其中一小撮捲繞在指尖,「有時候不能對每個男生都這麼善良,這樣呢,妳會很危險喔!」說完,瑋羚微笑朝我擠擠眉。

  「有什麼不好嗎?」

  瑋羚好生輕柔地將纏繞在指尖的頭髮放開,雙手扶壓在橫條鐵欄杆上,望著對面樓下女宿舍露天曬衣場飄揚的制服海軍藍裙,沒有看我。「要讓薛政瑋知道,對妳來說,他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還有,妳對他絕對不可以跟對薛愷育一樣好,絕對!」

  「這是當然的,我到現在還沒想過要跟薛愷育握手建交。」我抓抓後腦勺。

  「哎喲我不是說這個啦!」瑋羚懶散地托住下巴,用不屑的態度瞄瞄我:「白痴!我意思是說妳最好不要跟薛愷育走太近,妳跟他走近不代表他們兩兄弟就能因此和平相處。現在妳在他們兩個中間,縱使妳和薛政瑋比較好,然後妳跟薛愷育之間的尷尬也慢慢消失,這代表什麼?代表他們兩兄弟在平均 share和妳的友誼,薛政瑋會發現自己流失了一些東西,他會很害怕。懂嗎?」

  「瑋羚,妳……妳會不會想太多啦?」

  「妳忘了上次他在補習班兇妳那件事情嗎?還有他說了那些話。」

  「咦?」

  也許是瑋羚的金玉良言太過尖銳、太過直斷、太過迅速,讓我的腦海陡然呈現混沌狀態,直到望見宿舍前的杜鵑枝頭乍放的粉桃色花朵,才緩緩從黑暗之角摸出逃避許久的清晰片段:『妳難道不知道,我在這個世界裡最討厭的就是我哥?妳難道不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我的朋友一個一個被我哥搶走?妳覺得拿這樣的要求故意刺激我很好玩是不是?』

  「想起來了吧?」瑋羚雙手插腰,露出「孺子可教」的滿意笑容:「我想,薛政瑋是很怕有一天妳會往薛愷育那邊越走越過去,也許有一天妳走到他們的平衡點,就再也沒辦法阻止妳繼續走過去,然後妳就離他越來越遠、越回不來了!他對妳說那些話,可不全然只是因為那些舊傷口喔!」

  我緊握欄杆,陽光依舊高照,湛藍的天色美到萬里無雲,深深吸氣、再意味深長地全然吁出,輕快地問:「那,為什麼他不敢往平衡點跑過去呢?」

  「因為左右是妳在選擇的啊!」瑋羚打打我的頭,「妳是真笨還是裝笨啊?小呆潔。」

   

  關於平衡木的向左或向右,我沒有多餘的美國時間思考。

  因為光是學生會預定星期四要、連同畢業舞會企劃案一併交送訓育組蓋章核准張貼的宣傳海報,就搞得我焦頭爛額。

  由於今年的畢業舞會是歷年來第一屆試辦,因此必須一切嚴謹讓訓導處感受到學生會的誠意與十足的信靠力。當然這代表著預先擬定的日程絕對不容許延遲,現在學生會上上下下都在等待我作宣傳海報的最後修飾與完成。

  有著如此龐大的壓力、加上星期六向薛愷育賒購的雷禪人情,我只能將自己全身上下的完美主義因子發揮到最大上限,使海報更臻完美。

  星期三的軍訓課,我照例向教官請了假,一如往昔抱著畫具袋和半完成海報粉彩紙大搖大擺地從後門出去。鑒於先前的在海報字體上的賣力填塗,大致上已算是大功告成,今天只是藉機出來混個時間、享受最後一天的借課福利,因此今日的步伐比往常還要緩慢悠閒,腦裡還在盤算等上課過了半小時再溜去合作社或餐廳買個點心墊肚子。

  上個星期三我在這裡碰到了薛政瑋,那這個禮拜呢?

  愛翹課的薛政瑋,今天會不會提著一袋兩盒的粉條綠豆過來學生會辦公室、然後賊溜溜地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呢?

  我的腦中頓時上演和他爭奪粉條綠豆的畫面,然後搶成一片兵荒馬亂,畫面開始慢動作播映,我和薛政瑋撞了滿懷,再度步上〈惡作劇之吻〉的後塵……

  我作著空幻虛無的遐思,浪漫虛無的、多重版本的戲碼在腦海盤旋不住,我開始想著薛政瑋會不會出現、想著也許我真的該聽瑋羚的話對薛政瑋表示更多的關切友善、也許也許……

  算了,現在想這個都沒意義,趕快把海報畫完最重要!

  我甩甩頭、拿起畫具袋中的玻璃瓶到學生會辦公室外面的水龍頭裝水。

  「嘿,小呆潔!」

  我的馬尾倏地被一隻強勁有力的手牢牢拉住,順著拉力的方向,我的雙手於是自然脫離原本輕輕壓扶的玻璃瓶口,上半身的重心順理成章地使喚我的頭連同上半身往後仰,上下顛倒的世界閃耀著光芒。

  「幹──嘛──啦──!」

  薛政瑋倒置的身影映入眼簾。

  「妳練過芭蕾舞嗎?」薛政瑋來了個青黃不接的問題,一臉煞有其事的驚訝:「妳沒有人扶就可以輕鬆下腰耶!」

  「啊?」

  薛政瑋的右手逐漸上昇在半空中,他騰出的右手懸掛了一只透明塑膠袋,裡面有……啊!粉條綠豆!圓柱狀的紙盒在我視線正上方左右來回甩晃個不停,害得我頭暈目眩。

  「薛政瑋你在幹嘛啦!我頭好昏耶!」

  「我在研究這樣妳會不會被我催眠。」薛政瑋回答得一本正經,那般的神態自若才是最佳笑點,「妳頭暈了嗎?再等一下再等一下,說不定真的會成功!」

  「神經病!放開我的頭髮啦!我要吃粉條綠豆!唔……」我奮力甩頭,始終無法擺脫那隻可惡的手。

  倏地,在後腦勺的髮帶失去了束縛的能力、鬆脫。

  「薛政瑋!髮帶還我!」

  「不要!」薛政瑋嘻皮笑臉地一手插口袋,耳提面命:「妳再不趕快畫海報明天就不用交了喔!」

  「我知道!」

  關上水龍頭,我認命地將裝水瓶拿起,重重地踩著慢速大跨步伐走入學生會辦公室,拎著粉條綠豆的薛政瑋當然尾隨在後。

  回到辦公室,我開始進行每張海報的最後修補作業。

  事實上看過海報廬山真面目的只有瑋羚和薛政瑋,幾個在學生會內打雜見習的高一生進來拿東西偶爾匆匆一瞥,除此之外,鎮日忙於跑業務拉公關和打理薛愷育大小瑣事的方瓊瓊、還有天高皇帝遠的薛愷育本人,都沒有看過我的心血結晶。

  今天的工作內容大致上是針對前景和背景兩者的色彩關係,在字體邊緣上添加深色、淺色、或是過渡性顏色描繪自體邊緣,使主題格外顯得明確搶眼。由於邊字色幾乎是強烈且與字體完全對比,因此下筆絕對要兢兢業業如履薄冰,不容許分毫的誤差。

  「喂,薛政瑋,我現在要很專心!絕對、絕對不可以吵我喔!」

  「拜託,我從來沒吵過妳好不好?」薛政瑋的眼睛跩跩地往上吊,同時輕挑兩邊濃眉。

  「耳提面命一下嘛!」

  只有星期三的三、四堂,我可以免除薛愷育出其不意突襲檢查的驚嚇。因為這時候的薛愷育一定是在物理力學的水深火熱中搏命抗戰。

  也或許是因為如此,薛政瑋在這段時間除了為粉條綠豆遲到個半堂課左右外,他的陪伴從不缺席告假。

  相較於午休時間、或是放學時段,現在的學生會辦公室顯得格外寧靜,在四樓竟聽得見底下一樓中庭花圃旁園丁手拿長條水管澆灌的射灑聲。

  這時的薛政瑋總是安靜地陪我、哪也不去。

  他喜歡坐在矮鐵櫃上,透過窗戶往操場紅土跑道的方向遠望,然後陷入迂迴綿延的長考。

  當我疲累地吐氣時,薛政瑋能敏感地自腦海中另一片天空迅速回神,跟我開些不著邊際的玩笑,看見我的裝水瓶汙濁得過分,就會主動替我更換,順道將水彩筆一並拿到水槽下沖洗。

  其實我很享受這樣的寧靜美好,薛政瑋增一分太煩減一分太冷、恰到好處的體貼令我安心地毫無憂慮與顧忌。這時我剛好描完第四張的標題邊色,打算休息一會,品嚐今天的粉條綠豆當作一種形式的犒賞。

  「對了。」我開口。

  「幹嘛?不是說要專心嗎?」

  「我剛剛在想啊,薛政瑋謝謝你對我這麼好這~麼好,你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沒齒難忘喔!哈哈,就這樣!我說真的,你是個好人噢!真的真的!」

  「幹嘛一直說真的?根本就一副很心虛的樣子……」高我一個頭的薛政瑋眼睛瞪大大的,閉唇不語的無辜貌故意得可惡。哼,自以為可愛!

  「什麼心虛?我只是有感而發好不好?」

  「是啊,還有我本來就是個好人,何須妳強調?」

  「很欠揍欸你!好,以後就不要求我說你人好,你這個大、壞、人!」

   

  忙裡偷閒地和薛政瑋打鬧了一會,我終於搶到睽違許久的粉條綠豆。我和薛愷育並肩坐在辦公室的大方桌邊,垂著擺動的雙腿,像鐘擺一樣交錯來回讓時間逐漸流轉。

  嘴裡含嚼著碎冰,白色塑膠長柄湯匙在碗中繞圓圈其實沒有意義,那只是意味著我在思索和薛政瑋之間的種種可能。

  到底我們之間有沒有互相喜歡的可能性?

  我知道我已經喜歡薛政瑋到了一種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奇妙蠢呆丟臉的地步,然而對於他我卻依舊沒有固若金湯的把握,如果能夠即時抽身、即時清醒,我是否能夠安全地逃離愛情侵襲的浪潮?

  我只知道現在無路可退,無論能否預測會受到什麼傷害、踏入什麼陷阱,都已經沒有辦法抵擋躲避。明朗與曖昧只隔一層薄膜,我為了那過渡邊境的保護筋疲力竭:自作多情的遐思,令我深怕一個衝動就戳破它;更糟的是,過份的疏離換來的只是思念纏縛而非自由解脫。

  「怎麼啦,小呆潔?」薛政瑋用手掌輕拍我的頭。

  「哎喲!」

  「幹嘛無精打采的?怪怪的。」

  「哪有?」

  「粉條綠豆吃不下?」

  「……」我低著頭,不敢對上他清亮的眼睛。

  望著百褶裙褶縫的陰影,那是接近絕黑的深藍。

  叩叩叩。

  學生會辦公室的木門連響三聲,被人毫不留情地打開。咿咿呀呀的聲音在我的低氣壓範圍中飄忽顯得好突兀。

  方瓊瓊走了進來,她知道我這時會在學生會辦公室,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薛政瑋的存在,並且在距離我僅不到20公分的位置和我嚼食同樣的東西。她的眼神沾裹了厚厚一層的尷尬十足。

  「不好意思,我來拿東西。」

  「嗯。」我頓了頓,視線的餘光目送方瓊瓊往辦公室後方的儲物櫃走去,懸於半空中的小腿反向交錯晃了幾遭,我回頭問道:「瓊瓊,我們坐在大桌上沒關係吧?」

  此時的方瓊瓊正面向我的海報、稍略靠近,聽見我轉頭說話的她竟然大幅地抖了抖,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會有如此大的反應,那反應誇張得令人質疑。

  「沒、沒關係啊!」方瓊瓊擺了個很公式化的笑容,低頭對海報仔細端詳:「嗯……這個、妳畫的海報真的好漂亮喔!」

  「謝謝。」

  雖然她的態度可疑十足,但我依舊掛上淡淡的微笑。

  掉頭回去時薛政瑋的雙眸剛好對上我,直勾勾地,我們彼此有兩秒鐘沉默地眼神交會,然而那就僅是交會。我傳達莫名奇妙的困惑、薛政瑋回應給我的卻只是確認成功接收,瞳孔中薛政瑋真實的想法在我看來矇了層密集的灰紗網,顯得高深莫測。

  眼神交會過後,我繼續低頭捕攫穿梭於碎冰和粉條中的綠豆,後方傳來辦公室大鐵櫃「磅噹」打開的金屬響聲,瀰漫著噁心的連續回音。

  我受不了在有薛政瑋的場合還須忍受如此的沉悶,所以若無其事地起了新的話題:「薛政瑋,今天補習班又要考試了,要不要還賭粉條綠豆啊?」

  「妳一天吃那麼多冰小心剉賽我跟妳講!」

  「你……嗯?該不會是不敢賭吧?」我用斜眼瞄了瞄他。

  「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不敢跟妳賭!妳不要最後拉肚子找我哭喔,我不會再送妳去醫院喔。哈哈哈哈哈……」

  「最好是我會吃兩碗冰就拉肚子啦!誰的胃會這麼虛?」

  「齊潔,我先走囉!拜拜。」方瓊瓊似乎在敢時間,她抱著一個大大厚厚的藍色A4 paper四孔資料夾就匆匆忙忙地以急速闊步向前移動,連門都沒有帶上轉身就跑走。

  「怎麼那麼急啊?」我望著方瓊瓊遠去的背影,「好怪。」

  「她鬼鬼祟祟的。」

  「你也這麼認為?」

  當我還在拿電影中竊取商業機密的橋段,推測方瓊瓊是不是什麼神秘女探員、臥底,或是清宮秘聞逸事中耍心機權謀的高位權臣時,薛政瑋激烈的轉身讓我著實嚇了一大跳。

  「幹!」

  薛政瑋沒在我面前罵過什麼髒話,現在的他卻是咬牙切齒,跳下桌子轉身放眼桌面望去。

  「怎麼了?」我遲疑地轉過頭,桌面的海報上有著柔軟軟的澤波映入眼簾,天啊!那個……那是……我結結巴巴地望著那幕殘忍的景象,全身似乎有一世紀之久無法動彈。

  「快拿抹布!衛生紙也要!」

  薛政瑋下完號令,就敏捷靈快地將鎮在紙上的玻璃瓶拿起來,手往後一甩就放手,玻璃瓶摔得支離破碎,拋出了巨大哀傷的樂聲,試圖哼出些旋律,喉嚨卻在方啟齒時被劃啞。

  等我在櫃子裡找到一包抽取式衛生紙遞給他時,他已高舉著被水潑濕的海報、試著甩掉紙上所有的水分,地面濕漉漉,海報邊緣紙角依舊藕斷絲連地滴著幾許韌性頑強的水滴。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被廣告顏料污濁的水,也有一點晶瑩透澈。

  「衛生紙給我!」

  薛政瑋急忙地將整包衛生紙抓走,咻咻咻咻連抽十來張、一張張壓上潮濕的紙面,小心翼翼地輕拍、希望能讓衛生紙徹底吸乾多餘的水。我只能痴傻地坐視薛政瑋忙碌的身影,完全、完全無法再移動……

  是的,被各色廣告顏料染髒的滿瓶污水,被翻覆在第四張海報上,被溶解的字體不安地低泣,彷彿想流出更多的彩色眼淚。

  在粉彩紙與汙水圍建的護河堅牢中,連同我的用心良苦,哭喊。

   

  我沒有辦法尖叫,當我看到海報被水染濕,早已失去思考的能力、更別說憎恨埋怨方瓊瓊。在第一時間,只曉得聽從薛政瑋的號令、沒有號令就不知所措地楞杵在原處,看著薛政瑋處理海報,小心地壓拭乾紙上的水份。

  「小呆潔?」薛政瑋忙著搶救,等到他看見我呆怔的身形,一邊壓乾紙上的水痕、一邊找尋能夠安慰我的字句:「別擔心啦,只是被水淹個三秒鐘,沒問題的!」

  「沒什麼……」別說是薛政瑋,連我都驚訝自己無意脫口的飄渺淡然,「大不了……大不了重畫……反正只有一張。」

  「什麼重畫?明天就要交了,今天晚上還要補習,妳再重畫下去不就不用睡了?不可以!」薛政瑋氣呼呼地,彷彿是攸關他自己的事情:「妳帶回家畫要是被發現怎麼辦?」

  「小心一點就沒事了,頂多兩、三點睡嘛!」我擠出笑容。

  「妳這個呆瓜,不可以!」他急了,「不管會怎樣,我要跟我哥說!海報貼三張難道還不夠嗎?就有必要讓妳為了這兩個月的宣傳時間在今天熬夜嗎?」

  「可是……四張海報,這是學生會事先就跟訓育組說的。」

  當初選擇答應的是我自己、薛愷育和方瓊瓊並沒有逼迫我,既然我已經扛下這個重擔,那就該負責到底。方瓊瓊把我辛苦畫的海報弄得一蹋糊塗又怎樣?薛愷育喜歡我所以我如果開他天窗他不會生氣又如何?這是我的責任,我沒辦法秉棄不顧。

  「不行,我一定要跟我哥說!還有方瓊瓊,她太過分了!」

  「不要了啦……」

  正午的強光艷陽普照整個校園,穿過毛玻璃糊成柔軟的白微黃,它輕柔地發光沒有攻擊、我的眼睛卻彷彿被照得好燙好痛,唉,原來麻煩真的會不請自來。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你罵她怪她,她再厲害也不能把海報變回原本的樣子啊!」我往前拉一步,低俯。

  地面那灘明亮的水漬倒映我和薛政瑋的身影,我的身影看起來雖然巨大神情卻懵懂相當,薛政瑋憂愁的臉龐憔悴得陌生。

  我能不能再這樣跋涉回去?

  這趟旅程我到底走了多遠的距離?

  有沒有一條放棄的路給我?

  也許只要回頭,慢慢地、耐心地前進踏步,我就能走回原來的地方,也許那個世界有著純真與美好、但或許會和薛政瑋漸行漸遠,走在回去的路途中,萬一後悔……

  「呆子,妳到底在硬撐什麼?」

  薛政瑋蹲下身擦拭那灘水漬,溼漉漉的地面一下就被抹布拭乾,亮黃色的抹布被汙濁的顏料染成一片紅。他將抹布丟在地面,保持原本的蹲姿,意味深長地抬頭看我。

  「妳害怕得罪我哥?得罪方瓊瓊?還是其他的顧忌?」

  我轉個視角,迴避薛政瑋的質問,「你不要這樣盯我,我怕。」

  「妳不要岔開話題,」薛政瑋稍微起了身,拉握我的左手,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暖烘烘的、連同右手虎口一併環繞我整隻左手背,其餘的三指輕鬆反扣在我併攏的指關節,好溫柔。

  「蹲下來。」

  我很聽話地照作。

  「知道為什麼我要妳蹲下來嗎?」

  「我……我怎麼知道?」

  我的臉是不是又要變成大蕃茄了?

  「妳真的不知道嗎?」

  「你不要這樣看我,我怎麼知道你要幹嘛?」

  「因為……」薛政瑋湊過來,在我耳畔低語:「因為妳再站著往我這邊走,妳的內褲就會被我看見了。」

  我雙頰血液往上一衝,耳邊隱約聽見香檳「啵」一下的開瓶聲,右手朝薛政瑋的肩膀就是一記鍋貼,「色狼!」

  「喂喂喂,我事先提醒妳也有錯喔?難道妳要我照單全收看完以後,再一個人偷笑嗎?」

  「那跟我講也不要賣這麼久的關子好不好?害我……」

  害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奇怪的話。

  原本差點要竄出的後半句在我喉間打轉一圈,緊急煞車猛然硬生生地給吞回去肚子裡:「喔,沒有。」

  「害妳怎樣?」

  「沒有怎樣啊,我講錯了不行啊?」我朝薛政瑋扮個小鬼臉,正準備撿起地上的抹布要洗,卻被學生會辦公室突兀的開門聲。

  「午安,齊潔!妳吃過了嗎?」

  我被薛愷育的聲音嚇個正著,一個滑手,溼答答的抹布又掉到地上,我嚇得趕緊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把海報翻到背面。

  我不打算讓薛愷育發現,當然也沒有陰險到會直接在他面前告方瓊瓊一狀,畢竟搞垮方瓊瓊這個得力助手,等於是斷送薛愷育最後不到一學期的學生會長璀璨前程。

  「喔,我不餓。」

  緊張的我高聳雙肩,身體正面對門口薛愷育、眼神卻飄到坐在地板上、背靠辦公桌緘口不言也不打算出場的薛政瑋,他頑皮的雙手攤開被我揉在地上的抹布,古靈精怪的眼睛偏左偏右研究抹布上面被暈染的花色。

  「海報弄得怎樣了?」

  「弄、弄好……了……」我回得結結巴巴。

  「我能看看嗎?」

  「不行!」我急忙阻止,話甫出口又改口:「我的意思是,現在還不能看。你、你不要亂道歉喔!你沒作錯事……我只是說,現在看了明天就沒有特別隆重的感覺了嘛!」

  「好,我相信妳。」薛愷育給我一道微笑。

  「我還要修補幾個字,一個人比較容易專心。」我瞄瞄桌下的薛政瑋,希望能將衝突減到最低,免得薛愷育狗嘴吐不出象牙,表達出什麼讓薛政瑋按捺不住的言語。

  「嗯,那我先走了。」

  「掰掰。」我很快回話。

  正巧我看見薛政瑋蓄勢待發、正緩慢提高重心準備起身。

  「妳為什麼每次要跟我說再見,反應都特別快?」

  薛愷育沒有掉頭就走,反而開玩笑地將難題丟給我,薛政瑋張口吐口氣、無奈地蹲回原位,左手搔搔頭、右手憤慨地握拳並且配合咬牙切齒皺眉蹙額的動作,那模樣簡直逗趣極了。

  「我也不知道。」

  「好啦,不吵妳了,我先走喔,掰!」

  「嗯,掰。」

  這次薛愷育終於很合作地離開學生會辦公室,很有教養地帶上門。霎時薛政瑋「咻」一下全身跳起來,立定在我面前。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會衝上去跟薛愷育說這件事情。」我鬆口氣。

  「我又不是吃飽沒事幹。」薛政瑋說,「妳真的沒問題嗎?」

  「我好得很,有什麼問題?」

  「我說海報啦!妳真的一個人畫沒問題嗎?」

  「沒問題沒問題!」說是這麼說,我發抖的心卻正徬徨。

  「話不要說得太早喔!」薛政瑋一把將我的左手抓到他面前。

  「你要幹嘛?」我死命掙扎,他的勁道大到逼得我鬼叫起來。

  「不要怕啦!」薛政瑋抓起辦公桌上的一隻原子筆,在我內側手腕寫下一串數字,微笑:「這是我的手機號碼,有事情、要幫忙、討救兵,一定要 call我,還有,畫完海報也call給我跟我說一聲。」

  「別、別等我了,說不定畫完都天亮了……」我受寵若驚。

  「我會等妳。」薛政瑋將雙手放在我肩上,「就算畫到天亮,我也會陪妳徹夜未眠。」

  「嗯。」我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可惡,薛政瑋你這大笨蛋,沒事耍什麼浪漫啊!

台長: 哈哈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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