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擺手，拿著地圖我轉身離開魚狗，走了幾步想想，還是又走回去。
「不好意思，我想看個東西。」我說，然後稍微彎身將那一大幅蠟筆畫舉起，反過來放，稍微退了兩步，覺得不夠，又再退了幾步再退了好幾步，遠遠對著畫凝望一陣子。
「怎麼了？」魚狗提高音量問。
「沒什麼。」我說，聲音卻很小，於是對他搖搖頭。「謝謝。」我揮揮手轉身開始走。
奇怪了，真的好眼熟。很像一張臉，那張反過來的畫。雖然是一堆看來凌亂的線條，但是隔著相當距離會出現隱約的輪廓和五官。像誰呢？
回頭望去，遠遠的，魚狗依然不肯離開他所站立的地方。
我背過身不再看他。魚狗只能繼續一個人等待，我也只能繼續一個人前進。不知道是否因為這夜空已經無星也無月的關係，小巷子看起來比白天的時候還要深遂許多。每隔幾步我就會低頭看手中那張小小的地圖，一面確認一面走。那是一張很美麗的地圖，用黑色簽字筆畫的，以一個小圓圈代表公園，像蝌蚪般地長出細細的尾巴，經過魚狗所佇立的地方，斜斜延伸，並且，開始出現分岔，又分岔，再分岔，為了怕我弄混，魚狗將每一個十字路口和分岔處都畫出來了，並且在我所應該要轉彎的地方用箭頭標示出來。我想我不會有問題的。我盡可能在心裡面這麼鼓勵自己，同時望著眼前這彷彿時間已然停止的景象前進。也許是因為眼睛太過疲倦，藍黑色天空下的深濃公寓們與昏黃路燈下的狹長柏油路，彷彿都正在往彼此溶化而去似地出現一種果凍般的質地。一直走到身體都開始出汗了我才發現，四周不但沒有半點聲音，連風都停了。心中覺得好不祥，我停下腳步，走到一個電線桿旁邊伸手摸摸電線桿，敲一敲，又去摸摸旁邊住家的牆壁，敲一敲，沒錯，硬梆梆的，並沒有變得軟綿綿也沒有要溶化的姿態，接著還用腳往地上用力踏了幾下，布鞋與路面發出悶悶的砰砰聲，雖然聽起來比我所預期的還要小聲很多，不過總算稍微令人安心了一點。
什麼都不要想，只要繼續前進就好了。我大聲對自己說，並且是真的發出聲音來，「什麼都不要想，只要繼續前進就好了。」我大聲的說。
非常陌生的聲音。也沒有任何人事物被我驚動。大家已經決定袖手旁觀了。
什麼都不要想，只要繼續前進就好了。
深怕被恐懼侵占的我開始試著哼起歌來。我很知道一旦被恐懼的幻覺所侵占會是什麼情形。我從小就很怕鬼。比什麼都怕。國中的時候，由於課業太過繁重經常得在書桌前坐到很晚很晚。媽媽通常會比較早睡，接著是妹妹，然後是爸爸。我經常在書桌前面拼命趕著那些彷彿永遠做不完的作業和溫習不完的功課，準備不完的小考與大考，深怕自己會是家裡面最晚睡的一個。鬧鐘就擺在書桌旁邊，時間越接近午夜壓力越大。然後聽見妹妹在媽媽的催促下去刷牙睡覺了。然後聽見媽媽洗完澡也去睡覺了。然後聽見爸爸看完電視也去睡覺了。我開始想，如果現在發生了什麼事有鬼跑出來的話，就算我去叫喚大家，大家也一定不會醒過來的吧。無論我怎麼搖晃呼喊都不會醒過來的吧。他們會陷入無比深沉的睡眠，跑到和這個世界完全隔離的另一個世界。
接著，我便起身去將臥室落地窗的兩大片窗簾刷刷刷左右拉開，以免窗簾後面躲著什麼東西。
那時候我經常因為害怕的緣故而睡不好，有一陣子甚至在每次躺上床的時候，都覺得床鋪好像在輕輕晃動。我很清楚那只是自己的幻覺，所以盡量不去理會。我把心裡面不應該被恐懼侵占的部分用一層很厚的白色牆壁堵起來。
有天晚上，純粹只是因為好奇，我試著先不去搬動白牆壁。
我躺在床上任憑那個感覺自己來襲。像一攤棉被般地緩緩覆蓋到我身上。對。床好像在輕輕搖晃。我感覺著那個幻覺。床繼續搖晃。從非常非常輕微且不易查覺的幅度，緩緩的逐漸加大，清晰，到最後那個搖晃的巨大程度和真實感已經超越我的理性控制範圍，我不敢相信這只是幻覺，我開始相信這是真實的，這是真的！我嚇得猛然翻身彈坐而起，床立刻恢復正常，好好停著不動。
我坐了一陣子，心裡面覺得好不可思議。原來幻覺的力量可以這麼大。我想著。真實居然可以這麼容易就被完全侵占。
這個危險的遊戲我沒敢再嘗試過。後來每天晚上都去搬來厚厚的白色牆壁保護自己，就這樣夜復一夜地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卻還是越來越難以入睡。我再也覺得受不了了，有天晚上終於從床上爬起來，摸黑走進爸爸媽媽的房間，站在他們沉睡的床邊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伸手搖了搖媽媽。「媽？媽？」我小心翼翼的輕聲喚。
媽媽迷迷糊糊的醒來了。
醒來了。居然醒來了。
「怎麼啦？」媽媽勉強睜開迷矇的雙眼問。
於是我哭了。一面哭一面抽抽搭搭的說「我睡，睡，睡不著。」
媽媽似乎有點錯愕。想來也是，又不是三歲小孩，已經是國中生了呀。媽媽大概以為我是功課壓力太大所以睡不著吧，她伸手拍拍我安慰了幾句，然後叫我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回房間繼續睡覺。
我走回房間，躺回床上。
隔天早上在日光中回想起來很輕視自己的行為，從此絕不再半夜叫媽。
Ｋ剛開始和我交往的時候，會叫我背對著他，然後用手指很輕很輕地幫我抓背，非常耐心地花極長極長的時間，用五根粗糙的手指溫柔地反覆劃過我的背。Ｋ是那種相當容易入睡的人，所以我總是覺得很過意不去。我想他自己應該已經很睏很睏了吧，卻還要勉強支撐著先幫助我入睡。但是Ｋ會安慰說沒關係。沒關係。睡吧。
當然交往很久之後這種情形就不再發生了。後來Ｋ恢復他的好男兒本性，一沾床就呼呼大睡。而且還真的是呼，呼，呼地毫不客氣發出巨大聲音睡覺，不是蓋的，比牛蛙還厲害，轟隆轟隆響撤黑夜，簡直像一隻睡著之後就會現出原形的野獸一樣。
我經常在Ｋ沉睡之後緊緊靠著他的身體，偷取他身上的味道和體溫，用來代替白色牆壁。我不需要有牆壁來阻擋什麼，我有Ｋ的味道和體溫就夠了。我第一次發現，好哇，原來這樣也行得通，自己還覺得很樂。
我和Ｋ是費盡了千辛萬苦排除了諸多困難才開始交往的，Ｋ是金牌企業的單身貴族，平常有網路交友的習慣，我們當然也是這樣認識的，Ｋ非常有女人緣，當時身邊約會的對象不知有多少。
我是真的不知有多少，問過兩次他總是哈哈混過，便不再問第三次。
打從一開始我就抱著玩玩的心態。我們兩個人的世界太過不同，身為配音人員從當初的朝不保夕，到後來逐漸開始有比較過得去的收入，案子也一個接一個算是穩定，然而侷限也很快就出現了。到了一定程度就會知道，大概就是這裡了。不會再比這裡往前多少。幸好我這人生來無大志，可以混口飯吃對我而言已經很足夠。但是Ｋ不同，Ｋ在另外一個正要起飛，還要繼續飛更高的世界裡，更何況他身邊還有很多選擇，我們一點都不相配。每次等他下班約會，兩個人走在一起就是一個打著漂亮的領帶，一個穿著皺巴巴的運動褲。我才不相信Ｋ會對我認真。打死不相信。然而Ｋ是那種一旦決定了就沒有要不到手的強硬派，兩人就在妳信我妳信我妳信我吧，和你算了吧你算了吧你算了吧的狀態裡，相互拉鉅了很久。
發現自己已經愛上Ｋ的時候心裡面有一種完蛋了的感覺。Ｋ一定會離開我的，總有一天。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告誡自己絕對不能等到最後一刻才走，記得要掌握先機。
後來卻還是忘記了。因為Ｋ的手指非常雖然粗糙卻非常溫柔，因為Ｋ的雙手幾乎可以修好這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因為他睡著了就爽快地發出野獸般的呼聲，因為他騙了我，讓我鬆懈，讓我大意失荊州。他該死。從來都是我離開別人，沒有別人離開我的道理。我不能忍受被遺棄，我一定是先走的那個。就算事實上是別人不要我，我也會是先離開的那個，而且離開之後也絕不會是一個人。我從來沒有被遺棄。至少沒有這種感受。
但這次不同。這次沒有辦法。試著和其他男人約會也只覺得索然無味，要是有人對我真心表白也只會得到我的一陣冷笑。戀愛啦，交往啦，都變得好可笑。那一切都只是一種幻覺而已。我陷在幻覺裡面太久了居然完全沒發現。現在，我清醒了。
清醒的感覺真是非常孤寂。
我到底走到哪裡了？
「喂！」我忽然這樣喊出聲音來，那聲音滑進深夜小巷沒有回音，落入黑暗，並且被黑暗所吸收。媽的。「喂！喂！喂！喂！喂！」我索性停下腳步，扯開嗓門更大聲地喊了起來，一心盼望會有人被吵醒，刮拉拉地推開窗戶，並且用睡眼惺忪的不快表情對我破口大罵。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為了驅散內心的恐懼我越喊越大聲，然而隨著每一個聲音的投擲，恐懼就更加擴散而巨大，終於瀰漫了眼前的所有，將我浸泡，並且深入血液。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沒有任何動靜發生。
沒有任何發生。
一切都停止了。大家都睡著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到底走了多久呢？
好像真的很久很久了。
不可能走這麼久還沒走出去吧。下午跟著魚狗走到他家樓下的時候花了多久？頂多一個小時吧？膝蓋好酸，小腿也僵硬得不得了。嘆口氣重新看那張小小的地圖，但視線有點模糊，似乎不太容易聚焦的樣子，眼睛實在太乾太酸澀了，隱形眼鏡彷彿隨時都會脫落一般，我用力眨眨眼皮希望可以分泌一點水分，但是完全沒有絲毫濕潤的跡象。連用力打哈欠都沒用。已經一點水分也沒有了。只好再拿出人工淚液來，把脖子向後仰起。
空的。用光了。噴出來的只有空氣而已。
媽的。疲倦地將迷你空瓶扔到路邊，乾脆席地而坐，掏出菸盒，裡面只剩三根ＳALEM短菸，想想，還是又收回皮包。
魚狗還在他的畫旁邊等待嗎？一定是吧。早知道就不要離開了。早知道乾脆借住魚狗家睡一晚。雖然很髒，肯定睡不舒服，說不定還有跳蚤，而且也好像很唐突且過於叨擾，不過只要能好好睡上一覺，一切肯定就會沒事吧。如今他已經在我走不回去的地方，非常遙遠，圍繞在我四周的除了無盡蔓延的彎曲長巷之外便什麼也沒有。
紙牌說對了。我在一個零的世界裡。這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方向感，沒有電話，沒有商店，沒有計程車，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流動的風，連人工淚液也沒有。
把臉埋進手掌內，眼前瞬間落入一片黑暗。我好想回去找魚狗。
但是我不敢。
我自己很清楚，我已經徹底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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