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白色地窖
如果以生鏽鐵門為東北邊的話，鼻子兄所居住的白色地窖，其內部形貌大致是這樣子的：
東北邊有門，沿著北面的牆壁是一排直達天花板的櫃子，來到西北邊的角落，一張正方形的桌子，不靠牆的兩面桌緣各有一張椅子。繼續。沿著西面牆壁。一張單人床。床頭和床頭櫃就是西南邊的角落。繼續。沿著南面的牆壁又是一排直達天花板的櫃子，然後來到東南邊的角落，轉彎。沿著東面牆壁上有許許多多鐵釘，用來掛各式各樣東西，下面則是流理台，瓦斯爐台和矮櫃。流理台與矮櫃的上方都各有一扇窗，最後來到東北邊的角落。再轉彎的話，便又回到那扇生鏽的鐵門了。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些零碎的東西。流理台上面的洗碗精和菜瓜布啦，床上的枕頭和棉被啦，掛在東面牆壁上的毛巾、湯瓢、平底鍋之類的等等與等等。
鼻子兄在某一個星期天早晨起床後，拿起舊毛巾沾濕擰乾，仔細抹臉，然後把全身都擦過一遍，接著打開水龍頭略略彎身開始洗毛巾。嘩啦嘩啦的水聲裡，連鐵門被慢慢推開的聲音都沒聽見。等到關掉水龍頭，將毛巾擰乾然後掛回架子上的時候，Miss唇已經站在地窖裡面的鐵門旁邊望著他了。
兩人暫時彼此相望著。空氣暫時停留在巨大的問號中。並且一面試圖移動一面發出欸……的齒輪有問題的聲音。
終於先開口的人是鼻子兄。
「好香啊。」鼻子兄說。
「欸？」Miss唇本能地發出聲音。隨著這一聲，原本僵硬的齒輪瞬間潤滑地回到正常速度。欸……欸？轉動的繼續轉動，巨大問號也掉入河水裡去了。
「嗯。很香的味道。妳。」鼻子兄說。
Miss唇露出喔的明白表情，緊接著噗嗤一聲地開始笑了起來。
「果然不愧是鼻子兄。」
「鼻子兄？」
「嗯。」
「嗯……。對了妳要一起吃嗎？早餐。我正要做。」
「好啊。如果不會太麻煩的話。」
「不會。妳先坐一下。」
「好。謝謝。」
Miss唇在四方形桌邊的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望著鼻子兄拿出兩片吐司放進烤箱，拿出兩只馬克杯個放進一個茶包，注入熱水，然後將杯子端過來放到桌上。
「需要糖或牛奶嗎？」
「這樣就很好了謝謝。」
「嗯。」
鼻子兄拉開另一把椅子坐下，看看紅茶杯又看看桌布的紅色格子，接著又抬頭看看眼前的白色岩石牆。
「嗯。怎麼進來的？剛剛。」
「我嗎？」
「嗯。」
「打開門走進來的啊。門好重呀，而且鏽得有點厲害，推了很久喔。打開和關起來都花了很長的時間。大概正好就是你洗毛巾的時間吧。你平常都花這麼久的時間在洗毛巾嗎？」
「嗯。」
「真是有耐性。」
「從門外面走進來嗎？妳的意思。」
「對啊。」
叮。
烤箱發出了聲音。鼻子兄站起來，走到矮櫃拿出兩個厚重的深藍色瓷盤，將烤好的吐司一個盤子一片地擺上去，接著各自擺上煙燻起士和火腿片，然後端回來放到桌上。從架子上取下報紙，小心翼翼地攤開來。
「啊。要看報紙嗎？妳。」
「喔不用。謝謝。」
「嗯。」
Miss唇看鼻子兄並不使用任何器具，直接用手拿起煙燻起士火腿吐司來咬，於是也就這麼跟著照做。在吃的過程裡，鼻子兄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只是專心地看著報紙，偶爾放下吐司拿起杯子啜口熱紅茶，再放下杯子拿起吐司繼續咬。
早餐完畢之後，收好報紙，拿起餐具走向流理台，又走回桌子邊正準備要收杯子的時後，鼻子兄忽然想到似地問，「啊。還要喝嗎？妳。」
「嗯。」Miss唇笑起來，「謝謝。」
於是鼻子兄只收下自己的紅茶杯。幫Miss唇的杯子加熱水，然後回流理台開始洗餐具。
完畢之後，才終於走向鐵門，凝視著那生鏽的暗色門板似乎考慮著什麼，接著開始試圖將門往外推。使勁推了一陣子門都絲毫不動。
「欸？」Miss唇驚訝地站起來。
鼻子兄又試圖將門往內拉。很緩慢地，門板一邊發出輕微的咿的聲音一邊打開來了。
「欸？」Miss唇驚訝地走來站在鼻子兄旁邊看著門外。
「從這裡進來嗎？妳說。」
「可是……」Miss唇試著摸摸那塞滿了門的岩層，暗紅色的紋路在深灰色的岩壁上輾轉流竄，幾許細縫之間有著黑色的泥土，觸感光滑而潮濕。
「好奇怪呀？怎麼回事？」
「嗯。沒有路的。這裡。」
「剛剛明明有。很長很長的樓梯一直往下走的盡頭就可以看見一扇鐵門，推開來就是這裡了呀。」
「哪裡呢？樓梯的上面。」
「公園啊。」
「公園？」
「對啊。公園。公園涼亭旁邊的地上有個下水道的入口，進了下水道左邊有個樓梯間，進了樓梯間一直順著往下走就到這裡了啊。雖然聽說是在很深很深的地層深處，不過那條樓梯是捷徑，所以走下來其實並沒有花太多時間。沒有想到……。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公園？」
「這下子糟了呀……」Miss唇一面喃喃唸著一面使勁推推岩壁，敲了敲，接著把整張臉側貼上去聽一陣子，如此反覆幾次之後終於放棄似地嘆了口氣，「這樣一來不是回不去了嗎？」
「嗯。」
Miss唇憂慮地四下張望，忽然表情一亮地說，「窗戶呢？」
「一樣。」
不過Miss唇還是快速地走到窗前把窗扇打開。
「真的……。」雖然是很失望的聲音，Miss唇依然將先前的動作又重複了一遍。使勁推推岩壁，敲敲看，聽聽看，再使勁推推看。
「算了……。」Miss唇憂愁地微笑一下然後走回桌子旁坐下來，端起紅茶喝了一小口，然後放下杯子，嘆出很長很長的一口氣。
鼻子兄望著Miss唇的樣子，忽然有些征征地。
厚厚的白色霧氣柔軟地出現。
咦？
極微小的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聽著。但是什麼也沒有。於是盯著白色霧氣等待它們慢慢飄過。
「你不好奇我為什麼來嗎？」Miss唇忽然說。
鼻子兄回過神來，想了一下。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某人叫我來的呀。」Miss唇說著抬起頭，用純真的表情看向鼻子兄。
鼻子兄背靠著流理台，望著Miss唇坐在椅子上的模樣。發生了什麼事呢？鼻子兄完全無法理解。在這地窖之外的一切對鼻子兄而言是完全不存在的。現在有一個照理說應該是不存在的東西以照理說應該是不存在的方式就在他眼前。
紅茶泡好之後，Miss唇便坐在桌邊一邊吹氣一邊小口小口地啜飲著。確確實實地存在著。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鼻子兄試圖想了一下，然而並沒有出現任何有要領的想法。他很快地便放棄理解的企圖，只是由於暫時不曉得該做什麼，便一直看著Miss唇捧著茶杯的模樣，然後轉頭望望書架上的那本紅樓夢，考慮著眼前的情勢，最後判斷今天應該是沒辦法讀書了。於是轉身去取下剛剛洗好掛到鐵釘上的紅茶杯，重新幫自己泡了一杯熱紅茶端到桌子邊，坐下來盯著紅格子桌布幾秒鐘。彷彿為了確認上面的格子形狀似地。嗯。好。的確是正方形。出現了這樣的表情然後才抬起頭望向Miss唇。
那是極為年輕的一張臉。那張臉上充滿了青春的乾淨光痕，是在燦爛的清晨時分含有露水的空氣味道。完全不屬於這間白色地窖的一種味道。
照理說應該會非常突兀和不習慣才對。鼻子兄聞著那味道。卻只覺得很香。
「欸……」Miss唇在沉默裡終於忍不住地發出猶豫的聲音。
「嗯。」鼻子兄則為了安撫那猶豫般地發出肯定的聲音。既然早上該讀的書已經不能讀了，就好好進入眼前的狀態吧。他想。「嗯。」鼻子兄點點頭，「那麼，什麼事情？來這裡？」
「喔。了解一下你的狀態。」Miss唇鬆了口氣，微帶笑意地用清澈的眼神望向鼻子兄，「只是這樣子而已喔。希望你不要覺得討厭或是被打擾或是怎麼樣。其實原本我也以為某人是希望我來勸你回去的。但是某人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說到這裡Miss唇停了一下，把那清澈的眼神低下去看了一會兒桌子下的其中一隻桌腳，「雖然，我自己當然會猜測啦。會想說某人或許還是希望我能夠帶你回去吧。真正的希望是這個，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不過這也只是我的猜測而已。某人說的只有：『如果可以的話，妳去了解一下他的狀態好嗎？』這樣。說的時候還一邊抽煙一邊在拿衛生紙擦桌上的煙灰，然後說，『莫名其妙就跑去奇怪的地方躲起來了，真是令人擔心的傢伙。』」
「我嗎？」
「對呀你啊。」Miss唇抬起頭笑起來。
「我在這裡的事情，為什麼會知道呢？」
「因為是某人呀。」Miss唇露出驚訝的表情。
「嗯。」
「不過，我要來之前，心悄悄地告訴我說，如果可以的話還是把鼻子兄那傢伙帶回來吧。」
「心？」
「對呀。心最了解某人了。在我們之中。」
「我們？」
「對呀。所以如果心這樣說的話就應該不會錯吧。我想。」
「是指哪裡呢？那個回來。」
「啊？」
「『如果可以的話還是把鼻子兄那傢伙帶回來吧。』回哪裡呢？」
「當然是某人那裡啊。」Miss唇再度露出驚訝的表情。
「嗯。」
「不想回去嗎？」
「……。」
「沒關係。關於這一點你可以慢慢考慮。反正現在一時也回不去了。」
「不擔心嗎？妳？」
「擔心什麼？」
「回不去了。」
「喔不會啊。當然回得去。」
「回得去？」
「對啊。當然。」
「怎麼去？出不去的。這裡。」
「對啊。好像是出不去喔。」Miss唇點點頭喝了幾口紅茶，「不過沒關係。反正總會有辦法的。現在出不去。之後就出得去了。」
「為什麼？」
「為什麼？」Miss唇露出不解的表情放下杯子，「沒有為什麼啊。」
「怎麼知道的？」
「知道什麼？」
「出得去。」
「喔。也不算是知道啦。」Miss唇想了一下，「對呀不能說是知道吧。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說著還自己笑了起來。
「那是什麼？不是知道的話，那是什麼？」
「相信啊。」Miss唇說。
嗯。鼻子兄慢慢地喝口熱茶，放下杯子，暫時聞著Miss唇散發出來的味道。有大片大片的白霧正在逐漸接近並且遮住視線。柔軟，卻非常厚實的白霧。鼻子兄等待著它們飄過。
緩－－緩－－飄過……。
「嗯。」一陣子之後鼻子兄終於發出聲音，並且慎重地看向Miss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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