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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3-29 15:16:15| 人氣3,32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牛罵頭山六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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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正鋒兄〈六然居二三事〉有感*




想起故鄉台中清水,就禁不住想起當年偶爾進入的六然居來。牛罵頭那片翠綠的相思樹林,開滿了黃色的花朵;那是三、四十年前的台灣鄉間,五、六月天燠熱的午後,總是不期然地響起空襲警報的嗚嗚警報聲來。級任老師帶領著我們這群小學生,穿過一塊塊如茵水田,來到鎮西這座名叫六然居的大宅院裏,一遍又一遍唱著「打倒俄寇,反共產!」,還有「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的歌曲。有時「保衛大台灣!保衛大台灣!」的調子,也會和著夏蟬的吱吱聲而交鳴。後來,聽說有人故意把它唱成「包圍打台灣!包圍打台灣!」因此而禁唱了!
灼熱的微風吹在臉上,六然居一進門那株鳳凰花,正盛開著。火紅的花瓣,鋪滿了黃泥土地。而那斑剝的老樹幹上,垂著一條又一條被我們稱為「關刀」的果實。我們這群躲警報的小學生,在唱完這些反共歌曲之後,每每背著老師,把「關刀」摘了下來,手裏一人一枝,玩著「打共匪」的遊戲。
正如一首四○年代的流行歌曲所說的一樣:「世事多變化!」儘管目前的「國策」已經改成了打台獨而不打共匪,但是,童年在六然居裏唱歌、耍關刀、打共匪的景象,卻從來就不曾褪色過!
在我小小心靈裏,六然居不但是個躲謷報的地方,而且還是一個神祕而令我既畏且敬的地方。它的西南邊是一片長滿野菅芒的亂葬崗,西北邊是一座年久失修、供著孤魂野鬼的開興公廟。而在東北邊,則有一座無人居住的紅磚古屋,古屋屋裏的鬼故事,有如臘月天的野菅芒花,白茫茫一片,總是處亂飛。
傳說,古早古早,六然居還是一片荒野的時代,這裏曾是漢人和被誣稱「青番」的原住民,激烈爭戰的古戰場。這可以從整個村子名叫「社口」得到證明。記得一本名叫《獵人文化》的原住民刊物裏,曾經這樣控訴著:

在弱肉強食的時代裏,
武力統治是政權的基礎。
隨著漢人、荷(蘭)人、日(本)人的
「堅船利炮」、「優勢文明」,
如今,
「原住民獵鹿圖」已成為人們的歷史記憶了。

馳騁在山野間的台灣梅花鹿絕跡了,阿美族和排灣族不再以打獵維生,平埔族則早已滅種了!人性中根深蒂固的土地佔有慾,以及先民們濃得化不開的家仇族恨,使得這裏屍體遍野!後來,先民們一道土牆,藉以阻擋「青番」的入侵。牆腳下還蓋了一座土地公廟,彷彿大公無私的神明,只能保護漢民族似的!想必當時還有一座城門吧?要不,先民們怎麼會把這個地方稱為社口南門仔呢?
南門仔的六然居是大戶人家,祖先當過清朝的高官。事實上,六然居只不過是這個大戶人家的別墅罷了!六然居的東邊,被社口村民稱為「大厝內」的那座琉璃瓦大宅院,才是它的正宅。從小,在大厝內曬穀子的稻埕上,我和鄰居的玩伴,就三五成群地在這裏玩著捉迷藏。一枝高聳入雲的旗篙,直挺挺豎立在稻埕的中間。聽說只有當過高官的顯赫家族,才能享有這份殊榮。為了防範原住民的報復,及強盜的侵奪,大厝內的人們,不得不在南邊築起一座兩層樓的槍樓,專門用來義付來自西南方的敵人。在我出生的年代,槍樓已成落難英雄,早就移做它用了。


■ ■

說六然居的楊家,那是清水有名的大戶人家。清水,原名牛罵頭;這大約是因為東邊有座牛罵頭山的緣故。至於牛罵頭的原義,已經隨著原住民的被征服、被驅逐和被殺戮,而不再有人關心了。想必那是原住民對這塊土地的暱稱吧!人們常說:「牛罵頭的住民,不是姓蔡,就是姓楊。」這自然是誇張的說法,但是,楊家在牛罵頭確實人多勢眾。事實上,牛罵頭之所以改名清水,據說就是楊家當中被尊為「肇嘉仙」的楊肇嘉先生,向日本當局建議的結果。後來,乾脆連牛罵頭山也改名為驁峯山了!
楊肇嘉先生既然已被尊為「仙」了,牛罵頭的住民要見他一面就變得困難重重。不過我卻見過他兩面,一次是在高中畢業,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另一次則在旅(台)北清水中學校友會的年會上。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肇嘉仙邀請所有和我一樣幸運的清水中學畢業同學,到六然居吃點心。肇嘉仙把牛罵頭街上所有的點心擔仔,都請到六然居來,為我們這些金榜題名的學子提供美味的食物,一時之間,肉粳、燒炸粿,還牛罵頭街有名的燒肉圓和筒仔米糕,應有盡有,好不豐盛!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六然居旳心臟地帶,除了一睹肇嘉仙的風采之外,還看到挺立在龍柏樹叢中的一塊石碑;石碑上鐫著幾個字:

自處毅然 處人藹然
有事嶄然 無事澄然
得意冷然 失意泰然

無疑地,這幾行蒼勁有力的字,是「六然居」這一名字的來源。在我無法領會人生冷暖之情的青澀年紀裏,斜陽下,我吃著點心,默默注視這位笑容可掬的老主人,對石碑中「處人藹然」和「處事澄然」兩句,特別萌生了深情的同感。後來,還從親友口中,聽說六然居的主人,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的期間,就常接濟一些家境清寒的台灣留學生。
旅北同學會上見到的肇嘉仙,也許因為神情嚴肅的緣故,顯得蒼老許多。灰色而又有點老舊的西裝,一枝鋼筆插在原本應該放置手帕的外口袋上,讓人覺得古怪。會場上,強烈的燈光,照得肇嘉仙的白髮更加蒼茫了。他用乾澀但卻堅毅的清水「海口腔」台語,對著一、兩百位來自牛罵頭的學子們說:「台灣這塊小蕃薯,呼(給)國民黨阿山仔豬吸得就快乾了!這群國民黨阿山仔豬,還毋放咱煞(不肯罷休),繼續欺負咱這些蕃薯仔……」在那白色恐怖彌漫台灣的時代裏,我們這些來自純樸鄉下的青年學子,被他慷慨激昂的這一席話,全都給震懾住了,全場鴉雀無聲。主辦校友會的學長,個個鐵青著臉。在場的一些外省籍同學,更更是個個尷尬地楞在一邊!


■ ■ ■

最後一次知道有關肇嘉仙的消息,是從台中東海花園的主人那裏聽來的。
1971年,我從台灣大學哲學系研究所畢業,並在東海花園對面的東海大學兼課,任教邏輯課程。由於學生的引介,認識了東海花園的主人──台灣日據時代有名的抗日作家,曾被日本當居監禁許多次,最後又被國民黨政府關在牢房裏許多年的楊逵。年齡大得可以當我爸爸的楊逵先生,身上穿著破破爛爛的工作服,腳上拖著高跟的木屐,嘀嘀嗒嗒地到處忙碌著。當我知道他是日據時代的台灣共產黨員之後,不禁由衷地讚嘆起來:「這樣的楊逵先生,不愧是馬克斯主義的真信徒!」
楊逵先生忙著從黑暗的角落,摸出自己釀造的李仔酒來,熱情地招待我。原本我就不善於喝酒,再加上酒裏漂浮著發霉的李仔肉,更加讓我難以入口了!然而,為了禮貌,我還是勉強嚥下了一小杯。園仔裏,飛舞在玫瑰花叢中的蝴蝶,每一隻都化成了兩隻;棚架上垂下來的胡蘆瓜,條條長得像是就要垂到了地面似的!楊逵先生說:出獄這麼久了,每個月還有特務,前來「慰問」。我大聲叫了起來:伊娘!楊逵先生笑著說我醉了,把我扶到水梨樹下的一張臥榻上。那天,我在東海花園裏,整整睡了一個下午;直到秋日穿過仙丹花叢的溫煦夕陽,把我吵醒為止。從此,每個星期從台北來到東海大學上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前去東海花園探望楊逵先生。
那一年,台北正在鬧學潮,任教於台大哲學系的陳鼓應教授,要求校園設立「民主牆」,讓學生自由張貼大字報。一時之間校園民主、政治改革的呼聲響徹雲霄。另一方面,國民黨機關報──《中央日報》,連著好幾天,刊登孤影所寫的〈一個小市民的心聲〉,散播偏安的亡國之音,試圖平息越演越烈的學潮。台北市大街小巷,都在談論孤影到底是誰?文化界和學術界,則大力批判「小市民心聲」這一不健康的灰色思想。每個星期和楊逵先生見面,自然也會討論這些事情。我把討論的結果,加油添醋地拿到課堂上去宣講一番,學生竟然聽得樂不可支!學期末,學生邀我喝咖啡,兩個自稱逢甲大學學生的年輕人,一直尾隨在後,說是旁聽。離開前,突然問我對三民主義的看法?我說:民生主義很好呀!有著關懷下層民眾的社會主義傾向。可惜國民黨從來就沒有認真實行過!第二天,當我前去東海花園辭行時,我把這件事情告訴楊逵先生,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心呀!特務時時與你同在呀!」我著實捏了一把冷汗,心裏暗暗驚叫著:「好險!好險!」
大約是1974年的一個仲夏夜吧?楊逵先生在《笠》詩刊趙天儀兄的陪同下,來到我台北的宿舍裏;說是第二天大早,要去南港的雷震墓園,參加一群朋友的追思聚會,下午又要參加白先勇先生所舉辦的文學座談會。當時,我得急性肝炎,剛剛住完四十幾天的醫院。那一夜,不顧醫生的謷告,熬夜陪著客人聊了一宿。楊逵先生知道我是清水人,跟我提起他原本正在幫忙肇嘉仙整理自傳和相關資料,卻因為理念的不同而離開了。日據時代,肇嘉仙所積極參與的抗日活動和組織──「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以及「台灣地方自治聯盟」,往往被史家(例如史明的《台灣人四百年史》),視為代表地主和資產階級的利益團體和行動。這和楊逵所致力的農民運動,以及同情廣大勞苦大眾的台弓共產黨員身份,自然有著「意識型態」上的差異。楊逵先生對肇嘉仙頗有微詞,也就可以理解了!


■ ■ ■ ■

最近一次回到故鄉,偶然經過糾結著童年歡笑和淚水的六然居。隨著肇嘉仙的逝世,六然居的風貌已經大不如昔。四邊建起了不搭調的高樓;前院不再飄著花香;後花園則硬生生被切掉了一大塊,說是公路用地。雙目所見,竟是令人鼻酸的斷垣殘壁!事實上,這是台灣所有那些不會鑽營的舊時代大戶人家,所遭遇到的共同命運!一個只強調如何賺錢,以致被人直呼為「貪婪之島」的國家,連一級古蹟赤崁樓、孔廟都任其荒蕪、任遊客踐踏,還能巴望六然居這座民宅的「風韻猶存」嗎?
唉!肇嘉仙畢竟不是一個善於在貪婪而又腐敗的官場中鑽營的人。這可以從他那雙文化氣息濃厚的眼睛,以及因為憤世嫉俗而緊閉,並且兩角下垂的雙唇,清楚地看出來!無疑地,這是 的可悲之處,但也是他的可敬之處!


#後記:11月28日《自立晚報•本土副刊》,刊有楊正鋒先生懷念祖父楊肇嘉先生的大作--〈六然居二三事〉,讀後感觸良深!正鋒兄和我同年出生,孩提時曾隨母前來寒舍拜訪,兩人初次見面就打起架來。我從小體弱多病,塊頭又小,被正鋒兄壓在地下猛吃泥巴。這一景象至今依然歷歷在心,恍如昨日發生!正鋒兄生在大厝內的官宦楊家,我則長於大厝外的平民楊家,兩家相距只有一條馬路之遙,卻猶如咫尺天涯,平日少有往來。長大後,雖然雙雙進了台大哲學系就讀,他卻忙他的話劇社,我則瘋我的合唱團、晨曦(佛學)社和《大學新聞》社,仍然苦無機會「報仇」!而今,兩人都已經進入「髮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的年紀了,童年時代的食泥之恨,早已灰飛煙滅!卻不知正鋒兄曾記得這件往事否?謹以此文重結前緣,並祝賀正鋒兄有這麼一位令全體台灣人懷念、景仰的祖父!日昨,長途電話中,正鋒兄說到有意整理肇嘉先生遺留下來的珍貴史料。但願這件事情早日進行,畢竟台灣史的研究,已被有意地忽略四十多年了!

(原刊於《自立晚報•本土副刊》,1991年12月23日。)

台長: 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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