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客運上，高速公路南下。為響應政府減少工時政策，我剛在新營換了台座位相同，配備略遜一籌的車。一個大大的、寫著「北非 右側」的綠牌子出現在我右前方的大玻璃裡，我腦中情感的順序是，第一秒感覺有趣、第二秒覺得自己有病。
「沒有人會把玉井看成北非的，除非有什麼隱喻。」他一邊說，一邊維持著一種詭異的姿勢，他已經陷入那個麻花般的牢獄三個多鐘頭了，就我司機在國道上超速的時間一樣久。他左手繞過頭的後面並用手指扯著他右眼眼角、右手則繞過頭跟左手的後面並用手指拉住他左眼眼角；他就這樣處在人工的丹鳳眼狀態下，關雲長或白靈大概都沒他丹。
「那你這樣做又有什麼隱喻嗎，阿丹？」我回嘴。主要是我想試看看激怒他會不會促使他換下一種姿勢。而看著他、跟他說話也同時讓我感覺到自己相形之下的身心靈健康：知道自己有多不怪、知道自己活得很正直。不過更大的動力應該是看他很好笑。
我看到他因為我的話挪動了一下屁股，這給我一種獲勝的成就感，但那成就感維持得並不久，因為我很快就想到他可能只是屁股癢或是受夠了合成皮的座椅。接著我開始回想剛剛是不是曾無意識的在回他話的時候挪動屁股並且為他製造出成就感。為此我感覺緊張、為了那可能的挫敗我感覺悲傷。
「我是殘疾人士，我覺得你這樣說有點過分，而且我不叫阿丹。」
「對不起，阿丹。」
「沒關係，反正我不是真的殘疾人士。」
「看得出來，你是行為藝術家？」
「不是。」
「別騙我了，沒有人會用這個姿勢坐全程的北高客運，除非那是藝術，阿丹。」
「我不是行為藝術家，我也不叫阿丹。」
「對不起，阿丹」
「沒關係。」
一陣沉默，我的悲傷也隨之沉下去了，因為我在這段沉默裡重新找到了「他很怪」的感覺，在看著他的同時，我能夠感受到自己身上的那個關於一個人心智正常與否的小燈正發著順暢通行的綠光，而他的則是閃爍的紅燈加上電子蜂鳴器嗡嗡嗡的一級警報。
「我只是不這樣做會死。」他說。
「我的脊椎裡有一顆炸彈，它連結到我腦部的神經，只要我不去實踐我腦袋裡面想到的任何一個瘋狂的點子它就會爆炸。」他說。
「聽起來好酷，阿丹。」
「是蠻酷的。」
然後我們就在車子穩定的搖晃跟震動裡昏沉睡去。當我再次起來的時候，叫醒我的是個咚咚咚響著的、渾厚又沈悶的聲音。是他正在用頭猛力的撞擊車窗玻璃，但他的手並沒有放下，眼角也仍然維持緊繃的狀態。
（以下這段對話進行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人停下動作，世界也沒停止運轉，他繼續撞他的頭、車繼續前進、我也持續的覺得自己真他媽的太正常了）
「你在幹嘛？阿丹。」
「沒辦法，新點子。而且我不叫阿丹。」
「對不起，阿丹。」
「沒關係。」
「對了，阿丹。」
「怎麼了？」
「要撞玻璃的四個角落。」
在我的指點之下，他很快的敲碎了玻璃，並頂著他鮮血淋漓的大頭跟丹鳳眼跳出車外。
「卡哇邦嘎！」他在飛出去的瞬間大叫。
我腦中情感的順序是，第一秒感覺他帥呆了、第二秒覺得自己有病、第三秒覺得他有病；而我，我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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