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出來說話了。
那個以前都坐在村子口，對著一群孩子們說故事的爺爺，在固定的朝會早上走上司令台。
這是一間國小，鄉下的國小。
男孩子們戴著橘色的鴨舌學生帽，白色制服，深藍色短褲。
女孩子們則戴著依樣是橘色，但是有著一圈柔軟花邊的環形帽子，一樣的白色制服，深藍色的吊帶百褶裙。
「又來......雞掰耶。」一個站在排頭的男學生，跟他旁邊的同學小聲抱怨。一邊還在模仿老爺爺講話的語調跟姿態。他會先咳嗽兩聲，用左手搓搓下巴稀疏的銀灰色鬍子。然後說：
「這個，這個。這個呢......」然後男同學就被他的級任導師狠狠地巴了一下頭。之後台下就只剩下更小聲的抱怨，稀疏的呵欠，還有因為剛剛的事件而發出來的噗嗤、噗嗤的笑聲。
其實幾個月前，當老爺爺第一次走上司令台的時候請況並不是這樣的。
長期在村子口跟小朋友們講故事培養出來的感情跟知名度讓台下的多數人成為他忠實的擁護者。校長跟訓導主任各自多花了五、六分鐘先把鼓譟、歡呼的小朋友們安撫下來，才把麥克風交到老爺爺手中。
「起立！......蹲下！......起立！......蹲下！......」
這是他們多年經驗培養出來的不二法門。
「這是為了讓小朋友們在重複的勞動中找回專注力」他們偶爾會這樣告訴自己。
然後在台上問：
「最高品質？」
台下大聲的回答：
「靜悄悄！」
之後才能放心的把麥克風交到來賓手中。
「這種管教神技簡直就應該刻在師院的學生手冊上。」他們有時候會這樣開彼此玩笑。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在他們小時候就刻在記憶跟身體裡面的方式，其實比刻在任何一本書裡有用。
「這個，這個。這個呢......」老爺爺搓搓下巴，用大家熟悉不過的溫柔聲音說。
「是故事嗎？」、「如果每個禮拜朝會都有故事可以聽，那我一定要搶當排頭。」
台下的孩子們開心的猜測著。一來一往地討論彼此上次或上上次在爺爺那裡聽到的故事。這個是關於一座巨人築起的高牆、那個是在說一個充滿了陌生人的冰冷國度。
「安靜！」台下的討論逼得訓導主任拿回麥克風。並再次的帶領台下做了起立蹲下。
情況其實仍然是在大人們掌控中的，老爺爺的超人氣他們早就預料到了。這也是為什麼他們要請他來這裡做圖書館的借書宣導。
「這個，這個。這個呢......我知道，你們當中有很多人在期待我說故事。或是在等我跟你們說說我以前的經歷，戰爭阿、唸書阿、初戀阿......好啦好啦，先不要吵。胡同學，你再這樣我就不說啦。」
當然，這位胡同學在同儕壓力之下很快的停止了他對初戀的聯想。
「但是今天，我站在這裡不是為了說故事。而是要跟你們說閱讀的重要......」
一直到第一節課的鐘響之前，他講述了閱讀如何成為他故事的來源、閱讀在社會上的價值、現代人閱讀習慣的偏差。第一聲鐘響後，他才注意到校長帶著微微僵掉的微笑比出的割喉手勢。
「就這樣吧，希望今天之後，你們能夠成為聰明又有用的人。」
然後台下起了一陣略顯疲憊的掌聲，但孩子們其實仍是開心的。他是一個這樣關心孩子的爺爺。願意用他早晨的時間來跟我們說說人生的道理。除了胡同學對於被指出來稍有微詞之外，多數人仍然是感恩他的。但也就是感恩而已。真正打心底感佩這位爺爺的還是那群大人們。原本預期是給孩子們聽的演講，到後來變成了大學教授的開示。一個一個拿出了小小的筆記本。臉皮薄一點的，就跟孩子們說那是要登記不乖的人。台上的校長跟訓導主任不便做筆記，但從他們不停的點頭稱是之中可以看出他們對爺爺的佩服。
於是，老爺爺的演講就成了朝會的定幕劇。每次都會固定的針對一些老師們觀察到的孩子們的生活缺失或是每一週的中心德目（像是仁愛、忠孝、誠實等等的正面意義名詞）闡述自己的看法。每隔個兩週、或是隔週就會上演一次。
漸漸的，老爺爺故事也不太講了。他從老師那裡聽到好多孩子們做的壞事情。誰在廁所裡勒索同學、誰上課的時候喜歡拉女生肩帶、誰最近在跟誰聯合起來不跟某個同學好、誰偷東西、誰好像在混幫派......當然老師們會避開人名不說。但臆測跟推敲的種子就在爺爺的腦袋裡發芽。你要他如何還能把孩子們抱到懷裡、用笑容告訴他們自己在他們背後看到的彩虹世界？
「死小鬼......」
這是老爺爺結束最後一次演講，落寞走下司令台時自言自語說的。被噓下去的。
大人們也不再積極的找他來演講，他們從他的思想裡找到漏洞，開始用不合時宜、跟不上時代之類的說法在開會的時候反對再邀他。
沒有人在說故事了。村子口那棵大大的榕樹下面堆滿了熟落的飽滿榕果，一顆顆完好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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