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高中時，爸爸常歇業待家，嘆息地說：「大樓不須要戴高帽遮陽光。」同巷的透天厝，幾棟也變身成公寓或大廈，爸爸屋頂加蓋的工程急速萎縮。有時見他開計程車，要不然就是外出喝酒逼除怨氣；媽媽在家發愁，總是叨念著我們這些孩子學費補習費，加上吃喝拉撒睡等生活開銷像是在吮啃父母的血骨。她唸著滿腹牢騷，牢騷話語還有解決當下生活的想法，所以做小生意的念頭就這樣被唸出來了。有天晚上，媽媽嘴裏說著想賣滷味，隔天就看著爸爸粗構草圖，幾天的功夫，約一人手臂寛的流動攤車就完成了，攤車上鐵桿繫著壓克力板，上面橫寫著滷味二字，下面有四個可隨時移動小車輪，就這樣，媽媽開始做起小生意。
每天傍晚，媽媽繫起圍裙，推著攤車，穿越林森路，停駐在球庭路上的新興戲院附近擺攤子。最初媽媽選擇這個據點，是想著黃昏時分，觀眾進出戲院，肚子尚未咕嚕咕嚕地叫喊，嚼嚼鴨翅不飽肚又可解饞，加上周遭没有人在賣，生意應該不難做。新興戲院是我每天上下學必經之地，那附近有多家由外省人經營的饅頭店，他們幾乎全年身著背心汗衫，露出孔武有力的胸臂，胳膊上刺青著反攻大陸的字眼，在搓揉麵團，提蒸籠排饅頭，偶有吆喝聲，那是種伙伴間團結的意氣，如蒸熟的饅頭，覆蓋在白色大棉被下，隨時熱氣騰騰保溫著，羨煞了當時背著書包的我，總有軍訓課出操時喊著主義領袖的高亢精神。放學回家，經新興戲院，直接走向媽媽攤車面前問：「今天的生意如何？」剛開始會有些靦覥，不知是為什麼，是一種怕別人知道，面子掛不住的心理吧，所以站個幾分鐘，就趕緊回家。
待播報新聞時段，觀看電影的人潮稍減，媽媽再轉往郵政總局側面南華路上擺攤子。後來戲院關閉，媽媽就直接將攤車推到郵政總局側面空地，佔位置做生意。傍晚的顧客多是高職女學生，接下來是公務員，再晚一點，多是男女朋友、年輕夫妻，亦有中年人買滷味配燒酒。大約是周末或每月五日，生意會特別好，有時才九點初就聽見媽媽攤車進巷弄的聲響。客人們常讚賞媽媽的滷味很香，又不偷工減料，鴨頭就是鴨頭，不會將鴨嘴中鴨舌抽掉，而媽媽總是嘴角微笑，不多自豪的話語；後來高職女學生學校辦園遊會，還向媽媽預訂二百隻鴨翅，我曾建議可稍提高價錢，媽媽只是淡淡的說：「做生意不可這樣。」當天媽媽從採買、洗淨、滷熟、準備醬料等等，從清晨身體開始勞動，忙了一大早。約近十點，對方有二、三位同學來取訂購的鴨翅，其中一位家長陪同，認為數量多應再降價，還要滷汁、還要多些醬料、還要我們提供塑膠袋，長的牙籤棒等，一副讓你們做成大買賣的態勢。搞到後來，媽媽覺得折合成本根本是在做白工，嘆氣說：「下次再不做這樣的生意。」
郵政總局在南華路與中正路口交接處，是大港埔夜市入口之一，其側面空地係屬公家土地，流動攤販都是占位置做生意，大伙遵循誰先到誰先佔有當晚生意權的默契。但是在賺錢同時，也要隨時注意警察動靜，警察每晚會有例行性的公務──趕攤販，所以流動攤販時常要「跑警察」，意思是逃避警察的巡察，以免被開罰單。有眼尖的喊出「警察仔來了－」，即使不清楚警察方位，也會跟著大家的動作而快速躲進暗巷或商家騎樓下避風頭，待片刻再重新依序排好，其實哪位警察走得勤，哪位警察趕得鬆，各自心裡都有譜。有時大伙顧攤閒聊，聊到官派蘇南城將任高雄市長，有人信口說蘇大頭在台南「淨攤」的政績；有人聽了吐舌說大頭城要來管高雄了，以後可能無法擺設等語，話中帶些擔心膽怯；有人搖頭說政府會讓人無法生活等等，說話者習慣性地頻頻伸頸與踮腳，丟出異樣的眼神搜尋警察動向，彷彿一不小心警察走來慢了一拍被逮到似的。
通常晚飯後，我會將碗筷及媽媽中午滷各式食材時所用的鍋盤瓢匙一一清洗。碗筷較不油膩，滴些許清潔劑，菜瓜布抹個幾下就可洗淨；那大鼎邊緣有時會有滷汁滾開溢出，乾燥後留下如鍋巴般漬痕，隨手取小湯匙刮落，再刷洗；鐡盤雖有似滑滑的水油凍結，可先沖沖水再清洗。當水龍頭一扭轉，嘩啦－嘩啦－的水直洩，流經大鼎鐡盤，接著從瓢匙，待水滴滴到最後，我也汗濕衣衫。每回清洗時，就一面想著，若没有將這些洗淨，媽媽回來，還要收拾殘局，豈不更加勞累？有時妹妹也會一起幫忙，不過妹妹不喜歡碰油污，所以她會自動將全家人換下髒衣褲丟入洗衣機洗滌。
接下來，我和妹妹會去找媽媽，正值八點檔時間，沿路偶爾會瞥見他人的電視畫面－潘迎紫主演的神雕俠侶，駐足門傍，偷窺片刻，有時被發現，阿桑會隨口說：「妹妹，進來看，没關係」我們都會不好意思自動離開；有時觀賞一段劇情，嘴裏哼著旋律，腳步如躍馬般踩踩踩，直奔媽媽攤位前，將媽媽切妥滷味接過來，淋上醬油膏或依客人需求加些豆瓣辣椒醬；有時媽媽一見我們，連忙說：「碰巧在緊尿，你們顧一下，我要去便所。」有時顧得無聊，妹妹還會吵著要喝蓮藕茶、雞蛋糕、酸梅，有時隨處走探，遍找警察動向，沿路漫遊，滿耳響徹金佩珊「躍馬江湖道，志節比天高．．．」高亢的歌聲；如果知道警察方位，就滿嘴通知各攤販，不管認識與否，不管賣飾品或小零嘴，讓攤販們能從容避開警察突擊。妹妹熱心好動，幾乎所有流動攤販都認得她，每回看到她便說「阿妹仔！你再幫忙看看警察在那裏？」或「阿妹啊！你真好心。」她算是夜市報馬仔，日後居然成為她的生活樂趣之一。
若逢假日，午飯後媽媽開始滷製各式食材。滷味要能色香俱全，媽媽從中藥店嚴選藥材，分別配置在預先裁製麻布袋，約手心般大，待水沸揚，藥袋、醬油、肉桂粉、辣椒粉等丟下大鼎。大火滾滾滾，香香滷味四溢，直抵房子各角落，我雖不在廚房，但這香，總是從鼻翼角落鑽進，氣化的辣椒，在空氣中散發出微辣的刺激香，好像不斷地搔癢鼻毛，使嗅覺發顫發癢，嗆得想打噴嚏，滑進腹胃又能引導唾液；待鴨頭熟透呈古銅色澤的滷味，再熄火浸泡十分鐘，以滋潤肉質，起鍋撈置鐵盤冷卻，還没完，還有一道手續，淋抹香油。這平時由媽媽一人包辦，周六日這道手續由我完成。我雙手在動，腦子也没閒著，居然想偷嚐，但又反覆想著若我多吃一隻鴨翅，多嚐一塊米血，這樣會少賺數拾塊。想著媽媽從早勞動到晚，收入不穩定又拖著許多的債務，怎可這樣如是一想，欲望也就節制在腦子。待我將元寶般鴨胗，及能換取鈔票的滷味擺進玻璃罩內，真正色香味俱全才告OK。而媽媽歇息片刻方醒，偶詢問昨夜怎麼剩那麼多豆干鴨翅，媽媽會無奈的回答：「警察趕得厲害，所以不好賣。」當時為生活掛心的媽媽，正如我塗抹香油時，微醺微辣的汁液，瞬間滲透手指肌膚，毛細孔受刺激開合呼吸，想媽媽也在煩憂不已時，拚命地操勞操勞。
一日，晚飯後如往常，去媽媽停駐的據點，卻未見任何踪影。我和妹妹在巷弄遇見賣淹漬芭樂的歐巴桑問：「你有看到我媽媽？」「不知？剛才在跑警察，大家就散開。」再到內衣店面騎樓下，逢賣小雞蛋糕的年輕婦人就問：「你有看到我媽媽？」「剛剛才擺在賣衫仔旁邊，現在不知道？」後連賣自製童玩的老阿伯也說不知道，我和妹妹均感到訝異，連他都不知道，還有誰知道？當時那位老阿伯已七十歲了，時常肩前撐支約他三分之二身長的長桿，長桿前端繫捆稻草如菜頭狀，將自製童玩插掛著，他常走動在各攤位中，也很關心我們，時常相問家中狀況，大概看到媽媽氣色不佳，偶爾提醒媽媽說：「賺錢也要照顧自己。」然後私下拿高麗參根鬚給媽媽，媽媽則分次燉湯給準備大學聯考的哥哥喝。
我們沿街走遍，從燈光輝燦，遊人挨肩擠著，到行人漸散，許多店面陸續收拾，林淑蓉「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墜落，消逝在遙遠的銀河．．．」的歌聲在此會響起，才想起會不會已經回家了？於是我們和妹妹趕緊跑回家，一進門，不見攤車，卻不見媽媽呆坐著，恍神恍神，桌上二隻鐵夾，找零錢的圍裙，還躺著裝有滷味的塑膠袋，媽媽洩氣的說：「哇，這下子沒生意可做？攏總乎警察仔拖拖去。」
原來當時眾攤販中有眼尖的先看到警察的身影，大聲喊：「警察仔來了！」不管推輪的攤車或組合式鐵架，手腳忙亂放置扛帶，紛紛往店面騎樓或巷弄走避，如鳥獸避猛虎。果然警察例行巡視，四面六方完全淨空，在地上仍有位賣香燭抹布的殘障者，如鱷魚般緩緩爬行挪動，此時警察會視而不見，但仍步伐沉穩，下巴抬高，手握罰單帳冊，正前方媽媽的攤車正擋住視線，這不知避的攤車令警察面上無光，沒好氣直說：「為什麼看到我還不走？」媽媽也緩緩的答：「不是我不走，有人客，我剁鴨翅才剁到一半，怕菜刀臨時掉落有危險，想剁完再走，不知道你來了，不是故意看到你不走。」警察虎威難下，只得拉著攤車往警局走。
在警局作筆錄時，媽媽再次被詢問，為什麼看到警察還不走？也再次回答：「不是我不走，剛才說過，有人客，怕菜刀掉落危險，不是故意看到你不走。失禮啦！」可能答案警察不甚滿意，再問：「為什麼看到『警察』不走，是不是有人叫你故意不走？身分證拿出來查一查。」或許是媽媽的回答很堅持，讓警察心生懷疑，最後威嚇如果不說誰叫你不走，攤車不還，還要罰一仟貳佰元。媽媽睜著眼說道：「哪有人叫我看到你不走，為什麼要查身分？也没怎麼樣？」就這樣，小攤車被查扣，連帶罰金一仟二佰。最後，媽媽腰繫圍裙拎著鐵夾與剩餘滷味徒步回家。
後來媽媽央人往警察局說明，希望能取回攤車，結果人進了警局反而無話可說。反倒應驗了爸爸尋常唸說：「不要賣，賺不到什麼錢，累得要命。」正巧爸爸蓋屋頂的工程也有著落，媽媽攤販生意結束就和爸爸在工地做雜役，從此，他們輾轉各地，通霄、台北南勢角、花蓮復興糖廠等等，我們家孩子就在家過生活。讀大學時，有次利用假日到爸爸工作場所，見他身繫繩索，爬上爬下的安裝鐡窗，媽媽在旁備荼水，我立在十九層高的大樓往下看，嚇得從腳底開始發軟到全身，心臟插點跳出來．．．
如今，我在台北謀職。有次回高雄，在家閒聊，聊起大港埔夜市仔，即南華路夜市，日據時期的稱呼，而今名為「南華觀光夜市」。爸爸說：「那裏現在變很多。郵政總局後面整排的違章建築強制拆除，改為活動攤位；台糖日式宿舍變為百貨商場．．．」我提議家人去逛逛，媽媽意願不高地說：「你們愛逛商展，我不愛去，去那裏人擠人。現在景氣差，光賣滷味就有三、四家之多，生意不好做．．．」商展，即夜市，南部人泛稱之，北部則稱夜市。我們走了一圈，在出口處，看見警察在南華路與中正路口處指揮阻塞的人潮車潮。雖然那段流動攤販的慘淡歲月，早已如昨夜的星辰，消逝在遙遠的銀河。當我走在車輪急速前進的台北街頭，或捷運站旁，看見流動攤販，腦海總會憶起媽媽手推攤車穿越林森路車潮的身影，也彷彿聽見黑夜巷弄裏小車輪咚咚輾響聲；我忍不住挺出「拔長劍」的姿態，然後左探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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