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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書

吳嘉玲


三月綿綿春雨，飄落在路旁直挺的木麻黃針葉上，滲入金門的紅土裡。涇流順著水泥路，緩緩流進水溝，路面被雨水洗的一塵不沾。鷺鷥悠閒地穿梭在帶霧的林間，旁若無人地在水塘邊漫步。池水平靜得不起一絲微波，水草一叢叢亭立水面，燕子舞弄著草上的青蟲。

春天的金門煙雨濛濛，像是一幅綠色的淡抹田園水彩畫。前往參觀的我，深深地被這不著人間煙火的精緻景色迷住了。

「四、五十年前的金門，並不是各位眼前所見到的景觀。那時的金門，是個黃沙遍地的不毛之地-----」參觀團領隊的開場白，把我喚回四十多年前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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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印象裡，父親很少在家。他服務於陸軍步兵野戰部隊，經年累月隨著部隊不是身在南部，就是到前線金門、馬祖駐防。我們和父親唯一的連繫，是他自各地寄回家的信。那時弟妹還小，只有我可以寫簡單的信。就因為這樣，給父親回信，成了我日後甜美的回憶。

星期六的晚上，等弟妹們都睡著了，媽媽和我坐在屋子中央的小竹方桌邊。一只六十燭光燈泡，自屋瓦頂的電線垂下來。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的手總是忙碌地織著毛衣。我攤開粗糙的信紙，握著禿短鉛筆，聆聽母親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給我寫。

父親大人：您在金門好嗎？我們全家人都很想念您。暑假已經過完了，今年的暑假，每天早上六點半，我帶妹妹去市場賣雞蛋，賣不完的自己吃。
今天學校開學了，家裡的雞前天賣了十隻，還有六隻，下星期中秋節再賣兩隻。媽媽說，過幾天再買二十隻小雞，養到下學期開學，雞長大賣了，可以賺錢繳學費。
這學期我要好好的用功讀書，聽媽媽的話。弟弟妹妹都很乖，請您勿念。

這樣短短的一封信，可以磨一個晚上。母親要求我把寫錯、寫白的字，逐一改正；歪歪斜斜的字，擦了重寫。待寫得整整齊齊，才讓我加上最後一行「祝您安好」的結尾祝福語。信封一向是母親自己寫，一直到了我小學四年級，會用鋼筆寫字了，寫信封的事才由我代勞。

寫完信第二天，上學經過市場門口，到代售郵票的雜貨店，買一張郵票，小心翼翼，端端正正地貼在信封上，再投入好高的圓柱形大郵筒。真要感謝哪個好心人，在郵筒底旁擺了一塊大石頭。我只要踩上石頭踮起腳，便可以輕易地把滿懷希望和平安的家書，寄給遠方的父親。
總在半個月後的某一天，我放學回家一進門，母親就會告訴我：「妳爸爸今天來信了」。聽了母親的話，我迫不及待地到桌邊，取出爸爸的信。

雖然父親的信是寫給媽媽，在我看來，似乎也是寫給我的。因為他信上第一句話一定是：「0月0日嘉玲的信收到了。」父親的信是用毛筆書寫，他把對家人的關切和照顧之情，以瀟灑流暢的書法表現在信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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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團的車子在開滿杜鵑花、桃花和杏花的莒光樓前停下來，花木扶疏，好似走入桃花源中。在我腦海裡，莒光樓是以前給父親寫信時，貼在信封上的郵票。只要花四毛錢，貼了一張咖啡色印有莒光樓圖案的郵票，家裡的消息就捎給父親了。

父親大人：媽媽昨天晚上半夜肚子很痛，我去請助產士來。後來媽媽生了一個小妹妹。助產士說媽媽早產。小妹妹很小，很秀氣。小妹妹還沒有取名子。

這一次爸爸的回信，貼了很多花花綠綠的莒光樓郵票，雖然是限時專送，也只不過比平信快兩天。信上看出爸爸多麼著急，他把照顧媽媽、弟弟、妹妹的擔子交付給我。信的末尾寫著：「聽嘉玲說小妹妹長的很秀氣，就取名『秀玲』吧！」看了爸爸的信，從此我們就稱呼強襁褓中又瘦又小的小妹妹「秀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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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細細疏疏地飄著，遠方是太武山上的巨石，題著「勿忘在莒」四個大字，比我數十年前在郵票上看到的畫面立體，真實而宏偉。還記得那時「勿忘在莒」的郵票剛發行，我正迷上集郵。父親的信裡，夾了許多張他幫我收集的郵票，幾乎全是以太武山為背景的「勿忘在莒」圖案。那個時候我們集郵是以量取勝，普通的一式郵票，可以集上幾十張。高興時，把它們從火柴盒裡倒出來，一張張排隊，於是眼前便是成行成列的太武山「勿忘在莒」。壯觀之景，不下於今日所見的「電視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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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來信並不都這樣定期。當前線有情況，或是公務忙碌時，往往一個多月也沒有信息。母親仍然在每星期六晚上，很篤定地教我給父親寫信。

父親大人：0月0日和0月0日的信，不知道您收到了沒，全家人都很想念您。
月考已經考完，我這次代數和理化考不好，下次會努力用功考好。
最近村子裏雞瘟，家裏的雞死了很多隻。我們每天都把得瘟的雞煮來吃，太多來不及吃，好可惜。媽媽說現在養雞的人很多，飼料又貴，賣雞賺不到很多錢，以後要養鵪鶉。
下星期學校旅行到新竹，要花很多錢，我不去，班上很多同學也都沒去。
上禮拜颳大颱風，家裏屋頂的瓦被吹走很多，漏水不能住，這幾天晚上在王媽媽家打地鋪睡覺。村長已經找團管區的阿兵哥來幫我們修理。大概過幾天就可以搬回家睡覺了。

三妹妹掉了兩顆牙，弟弟很乖，我們都很好。爸爸，我們很想念您。

車子繼續在雨中前行，映入眼簾的是木麻黃圍繞的小村。入口處豎了綠牌子，白字寫著「金城」「瓊林」「古寧頭」，這都是我記憶中，在家書信封上出現的地名。當年父親就是住在這裏，多麼溫暖可親的名字。

地下工事建築，讓金門聞名於世。堅固的雕堡、舉世無雙的「花崗石醫院」，都是過去戍守金門的官兵們，流著血汗一鏟一鋤開鑿出來的。當年父親也參與其事。父親的信裡，從不談他的工作，更沒有一句怕苦畏難的話。只見得到他對於國家和家庭，無盡的忠誠與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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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返台，在濃霧中航行。當年父親和我們的家書，也曾在這條航線上，來來回回無數次。

父親已逝世七年。當年還不到四十歲，正是人生意氣最風發之際，他把最寶貴的青春及壯志，奉獻國家、守衛金門、建設金門。如今，他的孩子來到金門，看到金門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彷彿見到當年父親的身影。金門，我雖然是第一次來，卻倍感溫馨與驕傲。

（本文作於1987年。2004年發表於『吾愛吾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