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清御劍而行,緊追著紫氣不放,只是對方道行比她高深得多,只一下子,紫氣便消失在下方的雲霧裡。
看不清雲霧下的景致,盈清只好落地,卻再也沒有紫氣的痕跡。
和那陣質樸卻凌厲的寒蘭香氣。
盈清在深林裡走著,這附近的景色,她越看越熟悉。
這裡似乎是向陽谷,她以前和爹娘一起居住的地方。
盈清心中一動,在向陽谷奔走著,尋找梅花,尋找她家的遺跡。
印象中種著兩三株梅樹的地方,成了一片梅林,暗香浮動。盈清走入了梅林,摘下一朵白梅,深吸了一口充滿梅香的空氣,身心舒暢。
她沒有想到,沒有人照顧的地方,能夠如此欣欣向榮,比她還生活在這裡時更加好看。
穿過梅林,她看見她過去的家。
沒有頹圮毀壞,還是原來木造樸素的樣貌,但圍籬上爬滿了朝顏,一片蒼翠。
盈清推門而入。
院子裡開滿了花,像一片花毯。她用來運柴的獨輪車,靜靜地躺在角落,上頭有一隻松鼠正在吃松果,還有一隻狐狸,慵懶地甩著尾巴趕蒼蠅。
她慣用的小斧,還是像她離家時,砍在那一截木砧上,斧柄如新,一模一樣色澤的木料,上頭用點綴著紫色小花的藤蔓,打了一個漂亮的瓔珞。
盈清不敢相信。在她想像,她已經一百多年沒有回來了,這房子該頹圮得連渣都不剩才是。
像是有人刻意做了這些,刻意等這房子的主人回來。
盈清打開房門,室內的一切都還像當年一樣的布置。大廳、父母的房間,還有書房。不用說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那些書房裡紙質的書,非但沒有破損,整個書房還氤氳著寒蘭的香氣。
她不知道這些書,蘭花都已撫摸過成千上萬次。
到底是誰?還有誰會為她做這些?
最後,她回到她的房間。
除了乾淨得一塵不染,被衾疊得整齊,就像主人今早剛起床一樣。
這裡,也有很濃重的寒蘭香氣。
盈清坐在床沿,伸手去摸她的枕頭,輕輕一移,她發現枕頭下多了一樣以前沒有的東西。
那是兩句詩。飄逸灑脫的行書,就寫在枕下的床板上。
『氣若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
盈清知道,這是孔子家語裡的兩句話。
孔子喜歡蘭花。
這人引孔子的話寫在這裡,不改不移的又是什麼呢?
盈清急速搜尋著她認識的,可能來到這裡的人。莫遠死了,不可能是他,這也不是他的字跡。那些隱樵同伴並不讀書,不可能有這手好字,知道這兩句詩。她的同門都不知道她原來住在這裡,更不可能是他們。
盈清再度走出院子。那感覺就好像,百年來,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孤獨的一個人,卻不知道有人其實一直在等她,做好了準備,隨時歡迎她回來。
雲度山這裡,還有誰會等她回來呢?
突然,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
循著笑聲望去,是一隻白色的花妖,站在籬笆上笑著。
理論上,盈清總是見妖就殺。但這花妖是籬笆上的朝顏,肯定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妳笑什麼?」
盈清問。
「我告訴妳,妳不就殺了我了?」
朝顏感應得到她七星劍上的殺氣。
「我不殺妳。這是我家,妳是我家的朝顏,我不殺妳。可妳要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盈清感應得到,這是一隻氣息純淨,沒有傷過人的花妖,因此承諾。
朝顏笑得更開心了。
「正主兒回來了,蘭花躲起來,害羞了。」
「蘭花?妳是說這一切,是蘭花安排的?」
盈清道。
「蘭花是誰?他在哪裡?」
「妳不是見過他了嗎?我們家的蘭花,長得很好看呢!」
朝顏笑了笑,又不見了。
神叨叨地,莫名其妙。
對了,她還得找出傷害獵人的罪魁禍首,方才那個長得很像莫遠的妖。
他身上有寒蘭的香氣。
難道,朝顏說的蘭花,就是他?
她見到他的時候,他坐在寒蘭旁邊。
寒蘭?
可現在,她察覺不到寒蘭的氣息了。
「朝顏,妳說寒蘭在哪?」
盈清走過去,扯了扯朝顏的藤。
「唉呦!」
朝顏又出現,揉了揉腰。
「我不知道啊!但他晚上會回來睡覺。」
睡覺?她想起她枕衾間的蘭花香氣。
「薛盈夕。妳喜不喜歡這裡啊?」
朝顏問。她是幫蘭花問的。
很喜歡。她以為她什麼也沒有了,卻沒想到還是有故舊,一直在原地等她,這讓她感覺心裡滿滿的。
「喜歡。」
「那我跟蘭花說一下。」
朝顏閉上雙眼,使出千里傳音。
「他說他在忙,待會再回來,讓妳在這裡等他。」
「朝顏,妳們花草的壽命短暫,不大可能修成精怪。可為什麼蘭花和妳,還有這裡的許多花草,都能夠修練成精呢?」
盈清不解。
「那都是因為妳啊!」
朝顏笑道。
「我們之中第一個修鍊成精的就是蘭花了。那是因為妳每天都讀書給他聽,他就有了靈性。然後他每天都讀書給我們聽,讓我們也有了靈性。」
盈清愣了一下,她知道文字有力量,卻不知道文字的力量如此之大。
「好了,我不要說了,我把話都說完,蘭花就不知道要跟妳聊什麼了。妳有問題問他。不要再扯我的藤了。」
說完,扭了扭腰,朝顏又不見了。
朝顏不見了,玄誠和靈霄卻來了。
「玄誠,你好了?」
盈清眼睛一亮。修道者都懂些醫術,她知道玄誠的狀況沒那麼快醒。
「嗯,把我弄睡的那隻妖,又把我弄醒了。說妳在這裡。」
玄誠道。
「師姊,那妖道行不淺,咱們得從長計議。」
靈霄也道。
「我也見著那妖了,長得很像寂遠上仙,不知道他們有什麼關係。」
「不錯。是得從長計議。玄誠,你身體剛好,先不折騰了,這裡交給我,靈霄,妳先帶玄誠回去,等我調查有了眉目,再回純陽與你們會合。」
盈清有太多事,想找蘭花問清楚,人多口雜,她索性先支開玄誠二人。
「妳一個人?不行,師姊我告訴你,這次的對手跟以前不一樣,他的修為起碼四千年,那是不亞於仙的等級,只差一個渡刼了,妳一個人打不過他的。」
玄誠搖搖頭。
盈清道。
「若不行,我也不會魯莽行事,會回純陽搬救兵的。」
好不容易勸退了師弟妹們。玄誠靈霄離開後,盈清想起朝顏說蘭花會回來,便待在屋子裡等蘭花回來。
一直到晚上,月出東山,蘭花還是沒回來。
薛盈夕待在房間裡,看著窗外冰涼似水的月光。雲度山夜晚的沉靜,是她曾經熟悉的。
她原來的生命,也該是如此沉靜的,如果,她不跟著莫遠走。
離開前,她幾乎每天都去看寒蘭,後來一次也沒去了,寒蘭不知道會不會想念她。
她偶爾會想起寒蘭,卻是不常,寒蘭卻把她的屋子守護得那麼好,這讓盈清有些慚愧。
寒蘭守護了這幢房子,在某種程度上也守護了,在萬丈紅塵裡受傷前的自己。
那段無憂無慮的記憶。
想著想著,盈清趴在窗櫺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半夜的時候,蘭花回來了。見了盈清,確定那個道士是她的朋友後,蘭花趕到山洞裡去,救醒他,再例行巡了雲度山一遍,這是他每天都得做的事,保護雲度山,這是他答應雪松的。
他不知道離開的這段期間,盈清經歷了多少事。
貪嗔癡慾,喜怒哀樂,一切都會過去的,回來就好。
他看見房間裡正睡著的盈清。她睡得很沉,好像很累的樣子。
蘭花伸出雙臂,將盈清抱回床上,守在床沿,看著窗外如水的月光。
當晚,盈清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莫遠彈著幽獨琴,仍然是那首『空谷有佳人』。她聽得正陶醉時,莫遠抬起頭來,告訴她。
「純陽派的盈清,妳意志不堅,心魔纏身,我的修為,不能給妳這樣的修道者!」
盈清醒時,沁出了一身冷汗!她為了莫遠,離開了原來的生活,父母都死了,自己也因為被王巧兒陷害而終身不育,連莫遠自己都棄她而去。
為了見莫遠,窮碧落下黃泉,這一腔執著,卻被寂遠親口判了死罪。
她不配。
她只是他度刼時認識的一介凡人。過了便沒再想起。
她從不願承認,從那場無疆道境之後,她的人生有多麼絕望。
看清了寂遠的本質,至於後來寂遠的痴纏,對她來說,多餘得就像秋天的扇子,夏天的火爐。
盈清醒來後,便看見床邊的蘭花,那張和莫遠一模一樣的臉。
她拿起枕頭,朝蘭花的臉丟了過去!
蘭花愣了一下,拿臉去接她的枕頭,砰的一聲,結結實實。
我......我做錯了什麼?
蘭花撫著鼻子,一臉無辜。
盈清又冷靜了一下,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不是莫遠,是白天那個雪松樹下,穿紫衣的少年。
朝顏說他就是蘭花。
「蘭花?」
盈清恍惚著語氣。
「嗯。薛盈夕妳生氣了?不喜歡我布置妳的房子?」
盈清生氣並不是為了蘭花。
「沒有。我只是想問,你可不可以換一張臉?」
她對蘭花印象很好,對莫遠則是印象極差。蘭花長著一張莫遠的臉,讓她覺得不大舒服。
「妳討厭我的臉嗎?」
蘭花道。
「我化形的時候,妳恰好帶了那個男人過來彈琴給我聽,妳朝著他一直笑,我以為妳喜歡他的臉,就化形成他了。不好看嗎?」
「不能改嗎?你不是妖嗎?」
「可以。但都有時效性,無法長久。化形的模樣會跟著我一輩子。」
蘭花不知道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只好道。
「如果妳不喜歡,那我就變回我的真身。妳開心了我再變回來。」
「嗯,你試試。」
剛做完噩夢的盈清覺得這點子不錯。
蘭花愣了一下,大家都說他化形化得好看,沒想到盈清那麼嫌棄。
盈清一眨眼,蘭花不見了,一株寒蘭從床底下討好地伸出來,看上去不倫不類的。
盈清噗哧一笑,還真的恢復真身啊?
蘭花一動也不動,質樸的香氣瀰漫在房間裡,讓盈清的心靈感到安定。
這次,她是笑著入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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