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水底的思考
由於太留戀於無夢的睡眠的關係,我比平常遲了半句鐘才爬起床,於是跑捷徑在平日的車站之後的三個站上車,幸好剛趕得及。這條捷徑並不好走,迂迴崎嶇又要冒被村狗咬的險。跑完捷徑使我產生超越恐懼的自信,至少已經能夠和恐懼對峙。
老人一早在車上了,他們依舊喋喋不休,更談起抗日的苦難與六七暴動等事。此刻才發現原來他們根本稱不上是「談話」,因為他們只不過是在同一時間各自自言自語,說話內容與語氣彼此之間完全沒有任何關連,像歇斯底里症病人正對著空氣中的親人說話一樣。從他們的自言自語中大概猜得出他們在聲稱自己是年輕時參加過抗日,年老經歷六七暴動的一群。只不過怎麼看他們也沒有近百歲,甚至說七十歲亦有點過份。我想是一群愛幻想的老人吧!
但總不可能是一群老人在集體幻想吧?一想到這裡我就打了一個冷顫。
懷著奇異的心情下車,習慣性地回望漸遠去的巴士,奇怪!他們一向是說些我聽不懂的語言,怎麼今天完全可以聽得懂他們的話?難道他們一早約定今天一起用廣東語言說話?
我想一定有什麼把我與這些老人的線路接上了,在我與他們之間正有著什麼緊緊地連接,這個「什麼」似乎用這種形式嘗試向我傳達一些訊息。
日子又過了幾天,這幾天每到下班時間都會感到無比的睡意,宛若睡眠本身在不遠處對我招手。然後一上到床上就是第二天。同房,流鼻血的女孩與老人都沒有出現。簡直像從未出現過一樣消失了。
自從那天聽到老人的說話之後,他們就像完成任務似的消失無蹤了。可是我始終拆解不到那訊息裡所隱藏的密碼。
今天報紙上有一宗把我的恐懼感提升至最高點的新聞:在與營地同區的一個公眾游泳池發現一名十七歲的青年溺斃,他被發現以五體投地的姿勢沉沒在七尺深的池底。救護員沒有在他的肺內找到積水,換句話說他在遇溺之前完全沒有掙扎。然而最震撼我心靈的,是他就是那個發現我同房屍體的會考生。
不!不是我幹的!他的死與我完全沒關係!我能夠聽到同房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極真誠與被冤屈的語氣。
沒有人說事情和你有直接關係,但可以肯定是由你而起。
我感到同房沉默著,然後帶著悔疚默默地離開。
問題是會考生在池底究竟幹什麼。這件事終究也要了他的命。無論他是被殺與自殺,都不可能沒有掙扎過吧!抑或事情不是只有被殺與自殺這麼簡單?
以此推論,同房的死是否同樣存在著被殺與自殺之外的可能呢?
我聽到鑰匙之間碰撞的聲音了。
今天下午沒有營友,所有昨天入營的人都走了,有時候我會想到這裡不過是城市人的驛站或什麼的。有病或累了就在這裡充充電,當與真我戰鬥所留下的傷痕痊癒或被遺忘之後,就會像風一樣離去。
他們的離去使這裡顯得異常冷清,因此泳池是白白空著的。我也趁機好好思考一下最近發生的一大堆雜亂無章的事情。
首先有人發現我大學時代的同房以離奇的死法橫屍街上。
然後莫名的恐懼感開始向我襲擊,使我產生許多疑幻疑真的錯覺,甚至懷疑同房的幽靈在我身邊徘徊。
一陣子的安靜之後,發現同房屍骸的人又以離奇的死法臥屍泳池底部。
這連串事情的中間又出現了一個小插曲,就是老人把訊息告訴我之後就消失了。
我泡在泳池的正中間,讓腦袋在水面漂浮,事情確實是複雜得難以整理。於是我便打算先處理看上去較容易解決的事情。就先想老人的問題吧!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令我可以聽得懂他們的話?由那天的早晨開始想吧!那天我遲起床,於是首次登上老人已經存在的巴士。我只能想到就這麼一件事情是和平常不一樣。亦即是說是我進入了他們的世界,和平日由他們進入我的世界不同。
對!是我進入了他們的世界,不是他們進入我的世界。原來我的被動想法一直都是錯的。
一切豁然開朗,鑰匙已經在我手中了。
我開始明白那個少年在水底幹什麼了。原來我一直認為真相會走近我的想法是徹底的錯誤,而由我走向真相的方法亦行不通。我要做的其實是要進入最接近真相的人:我的同房。之前我把自己的門關著,然後去開啟對面的門;再執意地把對面的門關著,去開啟自己的門。
現在我將要把兩邊的門都一起打開,這樣做無疑是非常危險的,會考生已經為此賠了性命。於是我為自己調教好手錶的響鬧裝置。兩分鐘是我的極限,然後一邊把肺內的空氣放出體外,一邊讓自己四肢貼近池底。當四肢都感覺到池底的冷冰後,便閉氣讓自己就這樣睡在池的最底部。
皮膚與池底的磚塊接觸的感覺很奇怪,我和同事們的努力使池水清潔得令自己也佩服,但池底仍然佈滿沉澱的塵埃。身體淺起塵粒,慢慢透過水壓又落在我的背上,使我被水中的塵埃緊緊包圍,彷彿身體本身就是塵埃,塵歸塵……我的同房,你的歸途又在那裡?
被水所包圍的耳朵只能聽到自己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浮光映在池底彷彿乾涸了的土地。我緊閉眼睛,慢慢地一口口把肺氣呼出體外,希望能維持更長的時間。結果兩分鐘過去了,雖然我還能夠維持更長的時間,但沒有效果所帶來的失落感還是讓我放棄(縱使我不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麼效果)。手用力往池底按,不消半秒頭便完全浮在水面,用力吸著新鮮的空氣。
嚥一口唾液把耳積水迫出來。天空萬里無雲,陽光放肆地燃燒著地面。就算身體浸泡水中,可是仍然充滿熾熱的感覺。樹葉沒有受到風的眷顧,靜靜地呆著不動。幾位清潔女工在泳池旁的宗教堂休息,同事都在泳池休息室發著白日的夢。
就在剛才浮上水面的半秒之間,我從門隙窺見一些東西。我不能夠確定那實際上究竟是什麼,但可以肯定兩邊的門都已經開了鎖,只差我用力一推。於是我深吸一口氣,再次往水裡鑽。
這次完全不費功夫就到達水底。視線不再放在池底的景色,感覺亦遠離了水的包圍,往更深邃更黑暗的深淵裡去。剛才看見的那東西在遠處浮現了,大概是和我一樣沉沒在池底的物體。牠正以緩慢的速度向我這邊爬過來,牠的四肢準是長著吸盤,在水底亦行動自如。
恐懼開始來襲,我反射性地向後退,而他卻加快了向我爬行的速度。雖然視線模糊,但我仍能夠清楚地看到牠正張開足以吞噬一切的嘴巴,而那些長有吸盤的觸鬚似的東西正以細胞分裂的形式增加著,在水中不停搖擺,耀武揚威。迷迷糊糊中它像人,像蛇又像蜘蛛的臉使我的恐懼到達最高點,甚至超越死亡的恐懼。我必須堅持!不可以輕言放棄,牠在水中咆哮,聲音通過水流在我四周縈迴。我用最畢生最強的意志應付,努力不作反應。結果牠好像由於沒有把我嚇倒而停止了一切活動,就在原地靜靜地棲息著。
我閉上眼以為一切只不過是幻覺,張開眼牠應該已經消失了。可是當我張開眼後,牠卻好好的站在他的崗位。急速的心跳開始平靜下來,我不敢走近牠,於是我們兩件水中的「生物」就如此對峙著,直到鬧鐘聲響起。
水面是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兩分鐘是非常短的時間,但畢竟時間的河流的確是流動過,然而水面的世界像停止了一樣,陽光依然灼熱,樹葉依然垂頭喪氣,工人依然休息著,同事依然發著白日夢……而我卻看到了畢生最恐怖的怪物。我沒有勇氣再往下鑽了,至少今天不能。游了五百米自由泳與一百米蝶泳。游泳與沉在池底是完全兩回事,雖然在同一個泳池,卻存在於不同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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