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式的顏色
「劉家凱！快看看現在幾點了！今天要到郊區你忘了嗎？要搭老闆的車！」
手機裡面傳來林洪峰急躁的催促聲。「喔，我昨晚報告弄比較晚。」劉家凱說著看了看被自己按掉的鬧鐘，林洪峰破鑼般的嗓門又大叫：「你快點啦！今天老闆娘會在，別忘了今天要她幫我們跟老闆提加薪的事情！喔對了，順便把我的調音器拿來！」說完就掛上了電話。大學生兼職賺錢，方法很多，可是像他們這樣的倒是很少見。
天還沒亮，除了幾個晨跑的老頭，馬路邊上就是早起的流浪狗。雖然披著外套，但騎在機車上的他還是冷得打了好幾個噴嚏。衝到樂器室，拎了胡琴出來，才想到還有林洪峰的調音器要拿，東找西翻，終於在成堆喝完的飲料空罐子間找到，上頭還粘粘的，昨晚一定有紅茶灑在上面。「這些人，唉！」出了校門，以最快的速度飆到老闆的樂器行，包車已經在門口停著。
「家凱，今天不舒服喔？」前座的老闆說，「嗯，厄…對啊，有一點。」他回答。「老闆，剛好像聽你們說今天是一個議員什麼的？」林洪峰打破僵局，「對，每個人都有額外的小費，你們可不能混喔！」老闆說，其他幾個還瞇著眼的團員聽到這句話，突然間似乎又都清醒過來，有的撥撥頭髮，有的把頭轉向窗外。
「劉家凱，不過你還是只能拿一千塊，」老闆說：「你這樣搞我，如果你沒趕上，現在凌晨四點多的，你叫我臨時到哪裡調人？」
「老闆，家凱生病啦！」林洪峰說，「喔。」老闆回答。
「下一首，五十四。」左邊那個彈琵琶的傳來老闆的施令，「五十四頁。」劉家凱跟著把消息傳到自己右邊那個吹笛子的，所有人都傳完了，正準備要開始演奏，司儀向這兒比了個停止的手勢。
「我們在場的所有親朋好友，我們的陳縣長到了，我們都知道，我們的林議員生前跟我們的陳縣長是最好的朋友…」陳縣長他見過一次，那是在另一個民代的告別式上，一開口就停不下來。「發生這樣的意外，我們真的都非常惋惜，林議員真的是我見過最優秀的人才…」劉家凱懶得聽縣長講話，偷偷拿出今天要考的通識課筆記，用琴擋著，看看林洪峰，他在看漫畫。也不是每次都能這樣，今天老闆坐的那個位置視角到不了這裡。
回到老闆的樂器行，張弘義在那裡擦琴，「你們怎麼這麼晚回來？剛剛去的是哪裡？」
「接近海邊了，很遠，不過還好，老闆一個人多給五百塊！」林洪峰說，「你知道嗎？今天做到一個議員，他女兒真是他馬的正點。」
「我剛剛去的那一場就在學校旁邊，」張弘義說：「你們知道我看到誰嗎？上次來德文課代課的那個光頭，死掉的不知道是他的誰。」
「我先走啦，我第一節課就要考通識，」劉家凱把琴袋背在身上。
「再等一下啦！等老闆娘進來，要討論調薪的事情！」張弘義說。
「我覺得也調不了多少，」林洪峰把弄著手上的調音器，「怪怪的，好像不大準了，是不是沒電了？」
「對啦，我覺得也不會多多少啦！」劉家凱已經走到門口，「中午一起吃飯吧！校門口那家傻瓜乾麵。掰。」
「那我們就先跟老闆娘討論！中午再跟你說。掰！」
「二十八頁。」左邊傳過來，劉家凱接著向右邊傳去，「二十八。」
在場的很多都是自己認識的同學、朋友，還有系上的教授。大家的表情都相當凝重，眼睛紅的人倒是不多。
張弘義笛子吹得特別賣力，也許是因為送別的是他的好朋友，也或許因為今天這場老闆就坐在他旁邊。
頭一次接觸到這個工作的時候，劉家凱立刻感了場冒，他那時候對老闆說：「老闆，我以後只想接紅的，白的我覺得我很難適應。」老闆搭著他的肩回他：「我跟你講喔家凱，一開始啊都會這樣，你呀以後出門前喝點薑茶，嗯，那種隨身包的就可以了，然後，在現場的時候嘴裡含一片艾草，可以擋掉一些無形的東西。艾草我待會叫老闆娘告訴你去哪裡買。告訴你呀，做這個喔，真的比到加油站啊、餐廳啊輕鬆多了。」
艾草？他記得那次問老闆娘，她說：「艾草喔？超市啊！你到超市轉一轉就看得到了。」他當晚就把學校附近幾間超市都轉遍了，完全沒看到任何一樣像艾草的東西，後來他問幾個做了很久的正職團員，有的說：「艾草？沒吃過耶！」有的講：「小弟弟，沒那麼嚴重啦！」
「兩百零五頁。」左邊又傳過來，「二零五。」他傳下去，看看最邊上，取代林弘峰的是一個嬌小的女孩子，聽說是師院科班的。她手上的那把琴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貨。他停了下來，突然覺得，自己不拉，光是聽大家的演奏，耳朵裡進來的聲音真的舒服很多。突然老闆把頭轉了過來，他趕緊把手放到琴把上，假裝在調弦。
「老闆娘，不是調薪了嗎，怎麼還是一千塊？」張弘義問。
「喔真的嗎？紅包裡是一千喔？好好好，那我再補兩百給你！」說完就從口袋裡拿出兩百塊交到他手上。
張弘義走出樂器行，在門口碰到到準備進來領錢的劉家凱。「一千二，」張弘義說，「多少次都是這樣，一開始底薪剛從八百升到一千的時候，還是常常故意只放八百塊！」他愈講愈氣：「有次小秋遲到了五分鐘，回家一看紅包竟然只有五百塊！」
「對了，晚上的那場，在富貴飯店的，紅的，你去不去？」張弘義問他。
「不去了，我有事情要忙。」他回答。
「那你等等跟老闆說一下，他已經把你排進去了。」
自從調薪後，他拿到的一直都還是一千塊，也許在討論的時後他不在場，「老闆娘大概以為他們不會跟我講吧！」他想。不過，他之後也從來沒有去問過老闆娘。
走出樂器行，他打開紅包袋，還是一張一千塊的藍色紙鈔。
除了背上背的那一把琴，另一把一直擱在樂器行裡的自己那把壞掉很久的，他現在夾在兩腿間。換一換新弦，上點漆，然後就可以到二手樂器店賣掉。想著想著就騎到了那個林洪峰出事的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他向那個新蓋上的水溝蓋望了幾眼。
還有不少小小的碎片散落在那裡。
其中一些橘色的碎玻璃，應該是後照燈的燈罩，還在早晨初起的太陽光下，一閃一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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