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改變了全世界
最近，美國媒體上，出現頻率最高的乃是Maverick這個字，將它譯為中文，有「非主流」、「特立獨行」、「獨立心靈之士」等意涵。這個字被用來指稱公開宣布脫離共和黨的聯邦參議員傑佛斯（James Jeffords）。他以一個人的去留，不僅改變了美國的政治生態，也一定程度影響了全球政治的時間表。一個人而在關鍵時刻發揮如此巨大的作用，盱衡人類政治史，亦不多見。
因此，傑佛斯參議員的「特立獨行」，其意義非凡。綜合而言，有如下數端：其一，目前的美國，聯邦參議院兩黨各占五十席，共和黨加上當然議長副總統，因而成了參院的多數黨。而今傑佛斯脫黨，雖稱變為獨立人士，實質上則是和民主黨結盟，於是，他一人的去留，使得共和黨由參院的多數黨變成了少數黨，而民主黨則由少數黨變成了多數黨。共和黨全權掌控白宮、參眾兩院以及最高法院的局面，開始在參院出現破洞。布希政府為所欲為的權力配置結構已告晃動。而對民主黨來說，大選失利後的混亂局面已因重掌參院而告結束。民主黨可藉著參院而推出本身的政治議程，並對布希政府展開有效的制衡。這對民主黨士氣的穩定和鞏固，無疑的，乃是一個新起點。
其二，乃是過去十餘年來，共和黨的主流以西岸和南方為基地，其意識型態日益右傾，甚至不無某種法西斯的特性。布希上台後，由於掌控了行政、立法和司法三權，使得他忘了自己祇不過是個全國選票少於高爾，選舉人票方面則僥倖勝利的弱勢總統，於是他上台的百日內，遂一意孤行地以強勢推動保守派的政治議程，不但使得美國和國際社會間的摩擦增大，美國內政的右傾化，也使得其內部的不滿之聲逐漸浮現而凝聚。共和黨參議員裡，溫和派的傑佛斯、羅德島選出的恰飛（Lincoln Chafee）、亞里桑那州選出的麥坎（John McCain）、緬因州選出的斯洛葳（Olympia Snowe）等，均公開抨擊過布希政府的政策取向。共和黨內保守右派與溫和改革派之間的摩擦對立開始表面化，而對於黨內的不滿，保守右派並不思政策路線的調整，反而企圖以各式各樣的「孤立」、「懲罰」與「圍剿」使這些人馴服。以傑佛斯為例，他在布希上台百日內，對新政府的右傾諸多不滿，所謂的「白宮三頭馬車」∣∣指布希的政治顧問兼槍手羅夫（Karl Rove）、白宮幕僚長卡德（Andrew Card）、白宮顧問休斯（Karen Hughes），即多方報復。例如白宮的年度優良教師表揚會，由於有一位佛蒙特州教師入選，慣例上，表揚會均應邀請該州參眾議員列席，但白宮卻故意將傑佛斯漏列，以示羞辱；另外，像好戰的極右保守刊物《國家評論》，也對傑佛斯圍剿。這些小動作終於惹毛了傑佛斯，用脫黨以示抗議。《紐約時報》在社論中指出，共和黨若繼續右傾化，將使它的溫和派群眾轉向。由目前共和黨東北部及中西部群眾與政治人物的普遍不滿，必將對共和黨造成壓力。大約一百年前，共和黨的塔虎脫總統（William Howard Taft, 1857-1930）執政，他是第二十七任總統，任期由一九○九至一九一三年。當時即因太右傾，而造成許多黨內菁英的脫離，進而促成共和黨改革派的抬頭。因此，傑佛斯的脫黨，除了有眼前這種參院變天的效果外，可能更重要的，乃是它有可能促成共和黨的意識型態之改變。
其三，乃是布希執政百日，對內對外皆自恃其力而一意孤行，因而使得內外關係都漸趨惡化。但一般而言，在過去的百日內，各方對此皆以「聽其言，觀其行」的態度，密切地加以注意，並用鴨子划水的方式，暗中摸索並展開結盟。以美國內部而言，面對布希政府的一意孤行，民主黨方面從四月中旬開始，其內部會議即已增多，同時也開始和共和黨參議員裡的溫和派接觸探測，這是美國內部反布希政府聯合陣線的形成；而在國際社會方面，由於美國的撕毀京都協議，反對禁止地雷條約，一直到最近的反對「稅務天堂」及反對生物戰武器條約，已使得歐美之間漸行漸遠。最近，北約召開理事會，儘管美國國務卿鮑爾會前施壓遊說，但在「全國飛彈防禦系統」（NMD）問題上，最後的聲明卻顯示出它業已用一種委婉的修辭，表達了對NMD的不予支持。決議文裡祇歡迎「持續展開實質性諮商」，卻未列入美國希望的「共同威脅」等顯示大家立場一致的字眼。雖然會後美國為了面子而宣稱聲明中沒有肯定「反彈道飛彈條約」的用辭，因而美國仍有斬獲。但由聲明的文字，卻已明顯看出北約盟國對NMD的冷淡。由北約和俄國等的態度，一個新的「反NMD聯盟」可謂已在胎動之中。
而在美國的「中國政策」上亦然。而這種外部效應，當然也影響到了美國內部，掌握了參院的民主黨，如多數黨領袖達希爾（Tom Daschle）、參院外交委員會主席拜登、軍備委員會主席李文等，也都公開地表示了對布希政府NMD和「中國政策」的反對。這種內外因素相連，對未來世界的走向，不能說沒有極大的影響。
因此，傑佛斯一人之去留，雖然還不能說是「一個人改變了全世界」，但他的確為改變世界做出了極關鍵的貢獻。二十一世紀一開始，即出現如此「特立獨行」之士，確屬不易。
任何社會的公眾人物裡，都會有一些特立獨行之士，而其名稱則各有其異；但在美國，從十九世紀後半期開始，這種人即被稱為Maverick。
對於這個字，語言專欄作家卡佛（Graig M. Carver）在《大西洋月刊》一九九○年七月的〈字的歷史〉一文裡，有過詳細的討論。十九世紀美國德州有個名人麥佛瑞克（Samuel A. Maverick, 1801-1870）。他是個律師兼土地投機客，算是地方名流，因而當時德州脫離墨西哥，他也在簽署獨立聲明的名單之列。
一八四五年，麥佛瑞克借給一個窮牧場主的一千二百美元被倒帳，對方祇得以一頭牛三美元的價格。賠償他四百頭牛。但因他不搞畜牧，遂將這四百頭牛交給另一個窮人代管，而這個人自己都忙不過來，當然不可能好好地代為飼牧，遂讓這群牛在野地自行覓食生存。於是，當地的人遂將這一群沒有烙過印，又到處亂跑的牛，稱為「麥佛瑞克」。到了大約一八七○年左右，「麥佛瑞克」這個有特定指稱對象的字開始普遍化，成了一個「類名」∣∣凡是任何走失了的，或離群漫遊的牲畜，或是未被烙印的牛，都被稱為「麥佛瑞克」。緊接著，這個字又繼續分化：有一種增加進去的意義，凡是任何與大夥不同的牛或人，都被稱為「麥佛瑞克」，用來形容牠或他們的特立獨行、不盲從、不隨俗，甚或怪胎行為。這個新義並很快地跨過大西洋，到了英國。例如，英國重要作家吉卜林（Rudyard Kipling, 1865-1936）在《生命的障礙》裡即有如下之句：「那個喝得醉醺醺的Maverick，一拳打向他班長的鼻子。」不過，一般而言，這個字的貶義並不大，反而是有一點誇讚的意味。
另一種新義，則是將這個字變成動詞來使用，凡是偷或獵殺失群牛隻的行為，皆可用此字稱之。例如，一八八九年一份懷俄明州的地方報紙即報導說：「最近，傳出許多牛隻被割斷喉嚨的消息。因此，牛的Mavericking變得更容易。」
而進入二十世紀後，這個字已日益普遍地被用來當做正面意義而使用。《牛津英語辭典》即將「非正統的」、「具有獨立心靈的人」、「個人主義者」、「不附和政黨之政治人物」等當做它的主要意義。由這個字會被賦予正面的意義，其實也顯示出十九和二十世紀初期的這段時間裡，美國那種鼓勵人們不隨俗、特立獨行的個人主義文化之強勁。稍早前，好萊塢有部由茱蒂佛斯特和梅爾吉勃遜主演的《超級王牌》（Maverick），講幾個行徑怪異的賭徒之喜鬧故事，那幾個人怪而可愛，或許即是這個字的真正內涵。
因此，最近這段期間，美國媒體皆稱傑佛斯為「特立獨行之士」（Maverick），甚至還在猜亞里桑那州選出的共和黨改革派參議員麥坎，會不會是下一個新的「特立獨行之士」。麥坎上次大選參加共和黨黨內初選，在新罕布什爾州以明顯差距領先小布希。但因他並非世家與主流，接下來即雄風難繼。後來小布希找競選夥伴，一度有人建議他和麥坎配對，形成共和黨新主流，但在共和黨急速右傾的時刻，黨內溫和改革派已注定被排擠。麥坎參議員繼傑佛斯參議員之後再度加入脫黨之列，這種可能性已愈來愈增。
傑佛斯參議員在關鍵時刻，成為關鍵性的「特立獨行之士」，這和一般政客的倒戈不同，而是具有歷史意義的選擇。因而他的脫離共和黨，遂受到讚賞多於指責，甚至他的選區居民，也都對他聲援支持。他的「特立獨行」不是一己之行為，而是有著歷史、政治和地緣政治的諸多因素。
今日的美國發源於早期的新英格蘭地區。該地區以早期新教移民為主，崇尚自由開放與反抗精神。這種老自由主義的傳統，使得佛蒙特州這個蕞爾小州一向專出「特立獨行」、風骨卓爾不群之士。美國獨立戰爭的第一場戰役，於一七七五年五月十日開始，即是由佛蒙特州的民兵組織「格林山兄弟會」（Green Mountain Boys）統兵攻打的。在近代美國史上，第一個黑人大學生即畢業於佛蒙特州。一九五○年代極右的麥卡錫主義興起，實施白色恐怖迫害，美國舉國噤若寒蟬，該州的聯邦參議員佛蘭德（Ralph Flander）即率先加以批判。越戰期間，該州聯邦參議員艾肯（George Aiken）也是最早的反戰要人之一。佛蒙特州乃是繼承了美國早期自由主義傳統的地方。該州的共和黨，所相信的乃是「林肯式的共和黨」，而非後來那種極端保守好戰的「雷根式的共和黨」。美國的東北部和中西部的共和黨所代表的即是前者，他們和西岸及南部所顯示的後者，雖然都掛著同樣的共和黨招牌，但思想卻完全不同，形同兩個政黨。雖然近年來這些共和黨溫和改革派一直企圖扭轉共和黨的走向，重回「林肯式的共和黨」的傳統，但因西岸及南部的主流保守勢力太過強大，他們不但無法改革對方，反而是落得自己愈來愈邊緣化的下場。這意味著傑佛斯或其他人的退黨，都不是孤立事件，而是共和黨內部的歷史與結構事件。傑佛斯在退黨聲明裡清楚指出，他和布希政府的每一項政策看法都完全不同，由此亦可看出共和黨溫和改革派與右傾保守派之間的差距是多麼大了。
由於共和黨溫和改革派與右傾保守派完全不和，今年四月中旬起，溫和改革派與民主黨的參院再結盟即告暗中運作。傑佛斯在內華達州選出的民主黨參議員瑞德（Harry Reid），中介下，多次與民主黨的參院領袖達希爾以及愛德華‧甘迺迪等人晤談，並確定了結盟之事。及至白宮察覺事機不妙，臨時想要策反喬治亞州選出的民主黨參議員米勒（Zell Miller），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隨著民主黨重掌參院，共和黨失去了壟斷行政、立法、司法三權於一黨的局面。已有人說，「布希政府高興了前一百天，往後將日益難堪」，這和柯林頓「頭痛了前一百天，往後則日益輕鬆」將成鮮明的對比。往後一段時間裡，共和黨的幾位參院老人，如南卡州的梭孟德（Strom Thurmond）、北卡州的赫姆斯（Jesse Helms）均將因太老而退休或無法參與許多事務，而共和黨的溫和改革派將更加敢於向白宮挑戰，整個參院的生態將不祇是一票之差而已。往後，參院在多數黨領袖達希爾、外交委員會主席拜登、軍備委員會主席李文、財政委員會主席傑佛斯等人的領軍下，幾乎沒有一項政策和布希政府相同。布希政府高興了一百天，往後內外的反對聲浪日益集結，其艱苦已可預見。民主黨要人卡維爾（James Carville）和狄派拉（Paul Depala）甚至主張民主黨參院應更加有為，藉著凸顯布希政府的保守性，讓民主黨在未來的期中選舉更有表現。
因此，傑佛斯一人之所為，可以說已攪翻了共和黨的全局。最近，除了民主黨參院將對NMD、中國政策、以巴問題、能源問題等關鍵課題陸續聽證外，最足以讓布希政府頭痛且難堪的，或許乃是在人事同意權的部分。布希政府的新人事裡，冷戰鬥士和資格堪疑、純屬為了回報政治獻金金主者占了相當大的比重。例如布希內定的駐英大使法瑞希（Will Farish）乃是馬匹配種商；駐法大使李區（Howard Leach）是農產大亨；駐歐盟總部大使布勞爾（Stephen Brauer）是球隊所有主；駐丹麥大使伯恩斯坦（Stuart Bernstein）是地產商；預定出任國務院拉丁美洲事務主管的瑞奇（Otto Rich）和駐聯合國大使尼格羅龐特（John Negroponte）這兩人都是雷根時代搞地下宣傳及活動之人物。金主與鬥士當道，這許許多多人事案，還有得糾纏的！
一個人，在關鍵的情況和關鍵的時刻裡，可以造成關鍵性的重大影響。一個出身於人口祇有六十萬的小州佛蒙特的參議員傑佛斯，這次真的將Maverick這個字的意義，發揮到了最大限度！
自從傑佛斯脫黨以來，將近兩個星期，美國內部的政潮不斷起伏。共和黨原來的參院領袖，密西西比州選出的洛特（Trent Lott）不甘淪為少數，最近向黨內同僚發出一份備忘錄，要求大家對以後的參院民主黨展開「更積極而攻擊性的作為」。共和黨參院的保守派固然支持，但殘餘的溫和派如亞里桑那選出的麥坎，以及羅德島選出的恰飛，以及共和黨的實用派，如賓州選出的史派克特（Arlen Specter）、緬因州選出的考琳絲（Susan Collins）及斯諾葳等則不以為然，這顯示出面對衝擊，共和黨的參院重整，可能還需一段時間。最近，麥坎參議員已宣稱不排除脫黨，逕行組織第三黨。在共和黨參院重整過程中，他的動向值得注意。
~ 南方朔電子報 ~ 2006-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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