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能聽天由命。」
仰望蒼穹，那人輕輕吐出一句，彷彿即將失去生命的人不是他。
輕描淡寫的語氣，事不關己的態度。
於是，他心裡不免有點怨，有點委屈，也有點……後悔問這個問題。
照慣例，那人如是回答後，便堅定地直視前方---那人一貫看著的方向。舉步，邁離。
未曾回頭，未曾再看向他。
那人此刻腦海盤旋的是什麼？也許是擔憂身中變種燐菌的一頁書傷勢；也許是思忖既能剿滅覆天殤又能保護紗羅的兩全之法，也許是衡量冰城奇域將為武林投下的變數……
不管是什麼…那人都不會告訴他。
從有記憶以來，他總是站在那人身後，所以雙眼所觸，就總是那人昂然卓立又顯幾分滄桑的背影。
除了習慣，他想不出其他理由---一直看著那人背影的理由。
※ ※ ※
寒夜孤燈，朔風習習，刮得臉頰生疼。素續緣獨立亭中，身上僅披一單衣一薄褂，水藍色的衣袂隨風擺盪，墨黑的髮絲亦隨風飄揚。衣袂與髮絲懸空交纏難分難解，如同流竄在他耀黑如石的眸底那抹水藍色憂傷---藍與黑的極致交融。
「嗯？是續緣？」巡視雲塵盫一周，正待回房歇息的屈世途行經後院，瞥見涼亭那兒隱約傳來的稀疏亮火，趨近一探，竟是素續緣。「這麼晚了怎不睡？我還以為是素還真。」夜半三更的，除卻自己，也只有常忙到天露一線白的素還真會在此刻駐足涼亭。
可近來，素還真半夜涉足涼亭小憇的次數減少了，大半悶在書房裡，徹夜燃燈。也因此，方才瞧見涼亭燭苗閃爍，屈世途才會心生疑惑，特地繞一圈前來查探究竟。
「本來是睡了沒錯。」聽聞叫喚，素續緣回眸，朝屈世途溫溫淺笑。
「那…是失眠？」聞言，屈世途老眉一斂，沉吟：「有心事？」
緩緩搖頭，素續緣接道：「是作夢，夢醒了人也跟著醒。」
「什麼夢啊？好夢？惡夢？」望著素續緣眼皮底下淡褐的淺痕，屈世途有些不捨。他明白素續緣睡不好的原因，就跟自己老是摸到深夜睡意濃濃時才肯上榻是相同的，不這樣做，他們很難平心靜氣過日子。
「…不清楚。」靈澈眼瞳眨呀眨，似乎想眨清心裡那團渾沌的情感。「無法形容是什麼感覺，很寧靜祥和，又有點……寂寞。」
「是什麼東西？人、事、物？」
「背影，一個人的背影。」薄潤的唇角掀了掀，話裡聽不出情緒，卻含藏若有似無的壓抑。
「誰的？」
未答腔，素續緣靜靜地將視線挪向離涼亭正前方稍遠的蓮池。無月寂夜，黑壓壓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到御風而至的沙沙聲，是蓮與葉搖曳摩擦的窸窣聲。
霍地直起身，跳下涼亭階梯，屈世途站定素續緣面前，背對他。「看看，和續緣夢裡的背影像不像？」
「不像。」毫不遲疑的答案。
「…那倒是，我這麼瀟灑帥氣的背影可是世間少有。」拂拂美髯，屈世途旋身拾級上涼亭，濃眉意有所指輕率地挑挑。
「呵……」此舉惹動素續緣響脆的輕笑。「那道背影比較高脁，比較修長，肩膀寬而挺，似垂不墜，盈盈浩然、超塵不凡……」
「好好好，停。」伸手制止，屈世途沒好氣道：「別每次一提到你爹親，就淨說好話。」
「有嗎？續緣可沒說背影的主人是誰。是屈伯伯一聽到這些好話就想到爹親才是吧。」輕鬆反將。
「好好，續緣怎說怎是，我認輸。」高舉雙手故作投降貌，見素續緣眉峰的鬱結微紓，屈世途才鬆了口氣。
「屈伯伯的心意續緣明瞭，其實您心裡也難受，何苦強顏歡笑？」明亮的瞳轉瞬抹上一層幽黯，素續緣回眸凝視黑壓壓的蓮海，他喜歡聆聽蓮葉摩挲的沙沙聲，聽來生氣盎然。
「續緣哪，有些話不點破未嘗不是好事。」素續緣直白的點明著實令屈世途措手不及。「如果你對一件棘手的麻煩事束手無策，最好的方法就是遺忘它；如果你不想欺騙自己，不能遺忘，那就選擇忽視。屈伯伯年歲一把了，禁不起太直接的刺激，跟在他身邊，要學著忽視一些感覺。」說著說著，屈世途淡哂，眼角深陷的溝痕裡，泛透濡濕的晶瑩。
注視屈世途迷茫的神情半晌，素續緣低喃：「可是……屈伯伯仍舊比續緣幸運。」自己能看到的，永遠只是背影。
「哪，屈伯伯，爹親的側臉…看起來有何不同？」
※ ※ ※
接續的十個夜晚，每到夜半時分，素續緣便提著一盞油燈，坐在涼亭『聽蓮』，而屈世途也會固定在巡視雲塵盫後，沖一盅熱茶，在寒風呼呼之夜，陪素續緣坐在亭畔聊天，品茗祛寒。
他們聊了很多，過去、現在、未來。素續緣對素還真每一件事，大大小小，皆有旺盛的興趣：與風采鈴的不夜天姻緣、與葉小釵的是非小徑血戰、與一頁書的計鬥風塵驕子……自己參與過的沒參與過的，他都聽得津津有味、意猶未盡。
聊天之外，他們不再做其他事，即便如此，時間流逝的速度猶是快得教人無力招架。
在第十二個夜晚來臨的頃刻，素續緣才驚覺，被自己刻意遺忘的時間並沒有如願『消失』，反而更加鮮明，清晰地讓他由衷感到痛苦。
耳朵不費力地接收到背後傳來的腳步聲，比以往的沉上些許，諒想今夜屈世途的心情肯定不比自己好過。
「屈伯伯，今天是第十二天了，好快。」夜風撲面吹襲，夾帶的飛沙含盡眼眶裡，素續緣使勁強眨幾下眼睛，溫熱的淚液滲出，緩和細沙摩擦眼珠產生的刺痛感。
身後無回音。
素續緣自顧自說道：「生氣了？是續緣的錯，說好不提的……您之前曾問過我，最想爹親為我做什麼事，那時我回答，爹親不用替我做任何事，續緣只要他平安，其實，續緣並沒說完。」
燙熱的淚液悄悄滾落，滴在掌心裡，很快就從指縫間蒸發，素續緣鎮定續道：「可以的話，續緣希望爹親…能回頭看我一眼。」今晚的風沙特別強，逼得他淚河氾濫。「呵…我這話說得怪，屈伯伯一定聽不懂。」
如果爹親能回頭看他，應該就會發現，他已經長大了，個頭和爹親一樣高，肩膀和爹親一樣寬，他揹不起爹親所有的重擔，可是他能替他減輕負荷。「到那時，或許爹親就會願意告訴我一些事情，一些他只會告訴一頁書前輩或屈伯伯您的事情。」
空氣中飄散一股濃郁茶香，裊裊茶煙迴盪鼻息間。
深深吸納一回，感受茶香在胸口暈化開的雋永清新，素續緣笑言：「呵…今天不一樣，是龍井呢。屈伯伯呀，續緣很羨幕您，一直都很羨幕…」橫亙千百寒暑，屈世途永遠是清香白蓮最有默契的助力。
「您今晚是怎了，為什麼都不說話？屈伯伯？」偏首回望茶煙繚繞處，只餘石桌上茶杯兩只，砂壺一盅，人影，不復。
起身走至石桌旁，就坐，端起八分滿的瓷杯，依唇淺酌。
十二個無眠的夜，也是十二個無月的夜，今天，少了玄衣老人的相伴，天藍色的人影，顯得更加寂寥蕭瑟。
※ ※ ※
翌日
拖著沉重步履，素續緣尾隨素還真與屈世途，行至雲塵盫出境關口。
照慣例，素還真側過身子，拉起素續緣的手輕撫兩下，喃喃低語要他保護好自己的叮嚀，隨即，側首與屈世途耳語交談；照慣例，素續緣站立其後，目視他的背影。
交代完事情，素還真邁開步伐，素續緣輕緩閉眸，或許他能不看……
瞬即，他又倉皇地張眼，背影還在，幸好……
他無法不看。
如果目視他的背影是他唯一能替父親作的，也是父親希望他作的，那麼他無法強迫自己不堅持下去。
除了習慣之外，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淚水糊了那道軒昂背影，朦朧中，背影的主人，轉過身子回眸望向自己。
「爹…親？」腳底好似生根般緊緊吸附住地面，動彈不得。
背影主人腳下未見猶疑，穩健地朝素續緣走近，隨著距離的拉近，那張俊逸靈躍的臉容，神采奕奕，立定在素續緣跟前吋許，素還真自懷袋裡取出一封錦囊，拉起親兒的手，遞交給他。
「這封錦囊裡頭，有攸關武林的重大消息，還有給續緣的一些話和任務，關鍵之時，再將它打開。」順了順愛兒遭風吹亂的髮絲，素還真續道：「好好保重自己。」
語畢，幻化一道旋白光流，散佚塵寰。
「續緣，續緣，唉，怎麼傻住了呢？」伸出五指在素續緣面前搖晃數下，屈世途頻頻無奈嘆息，該不會是忍耐到極限，崩潰痴傻了吧？可看來又不像呀。
「屈伯伯，屈伯伯，你看到了嗎？爹親回頭看我了，他回頭看我了。」欣喜忘情地揪著屈世途的手臂，素續緣眉裡眼裡都是笑。「我昨晚跟您說的願望實現了，實現了……」
「昨晚？你昨晚跟我說什麼願望？……不對啊，昨天素還真臨時有事請我幫忙，直到清晨才回來，我昨晚不在雲塵盫呀。」
「就昨晚涼亭那兒……不在雲塵盫？」那麼……
※ ※ ※
是日午後，素還真九淵之巔喪魂，本命星殞落，天象大變。
消息傳遍武林，傳至雲塵盫每個角落。
素續緣手裡緊握著錦囊，緊握著活下去的憑藉。
隔天，他消聲匿跡，依循著錦囊裡的指示，執行任務。
從那天起，到素還真復出琉璃仙境為止，偶爾，素續緣還是會作夢。
夢裡的背影，脫俗依舊、滄桑依舊，不同的是，背影主人的回眸一笑。
再明晰、熟悉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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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沒打算寫父親節文
不過昨夜躂著夜色回家時
心血來潮買了杯紅茶
吸了一口,想法就跑出來了
短短一篇,祝大家父親節快樂^^
感謝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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