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二二八公園、中正廟、還有南陽街（四）
◎柳橙汁
那天從報紙得知晚上有月蝕，和室友相約半夜出去賞月。晚上的二二八公園和白天大不相同。歷史博物館的階梯上有流浪漢呼呼大睡著，流浪狗四竄、幽會的情侶......正對著公園的南陽街，沒有白天人肩雜沓的喧囂，陰陰濕濕的路面常有死的活的不一蟑螂的蹤影。
再接近清晨一點，你會看到一些老人正在分門別類地捆著新出爐的報紙，大多是外省伯伯們。然後約莫五點早餐店就開門，除了煎漢堡的吱吱聲響，就是便利商店偶爾「叮咚」一聲，我喜歡這樣的南陽街。
有一位室友大概從看月蝕那天起之後就不再出現了，回去讀原先不能滿足他的醫學院，我羨慕他能早一步離開南陽街。他並沒有和我們一起看月蝕，因為他和一個女孩在一起，反正我對他的記憶大抵留在他告訴我要跟一個女孩去看月蝕這回事上。其餘的除了他還曾經說高三那年他常一個人坐捷運到淡水散心，在碼頭邊兀自唱起了小調並輕輕啜泣以外，他就像在我生命的列車李突然走進車廂卻坐不暖一個座位就急著跳車的人一樣。後來我一直認為當時的每一次從教室出走，都跟羨慕那種流浪的氣質有關。
有一陣子我跟一位讀藝術學院音樂系的女生頗熟，她高三那年是妹妹的伴奏，琴藝雖好，卻有一種憂鬱的特質，大概是屬於藝術家的孤獨吧。有時候她會打電話來，到現在我完全記不起我們曾聊了什麼。這證明了當年的苦悶，聊天就是目的，沒有比聊天無聊的，卻也沒有比聊天更有趣的事，真是矛盾。
我們也曾一起逛過二二八公園。她會遠遠指著臺大醫院問我，「你將來是不是會到那裡工作啊？」不可否認，聽起來是滿窩心的。有一次她還跑來補習班找我，同學都以為我交了女朋友，不過還好這也能成為一種幌子，可以擋去自認為那些煩人的關係。
不過等重考一結束，我們就漸漸失去聯絡。一年來的友誼雖然短暫，但回想起來，就像是卑微的生命的互相疼惜一樣。
而大多時後我是一個人走過二二八公園的。禮拜天穿過公園，靠到許多外籍勞工朋友的集結聯歡，想必這是他們一週勞動生活裡最輕鬆愉快的時光罷？
我喜歡到二二八公園裡捕捉民眾的笑容，那會使人忘記煩惱。不過二二八紀念日當天可不一樣。那天台北又陰又冷，上千束的百合環繞在公園旁，點綴著矮樹叢，和抗議未揪出兇手的白布條，看了不覺一陣酸楚湧上心頭。
那些白髮蒼蒼的老人，大多是女性，排隊一一繞過紀念碑。我低著頭倉促地走過紀念的群眾，有些好奇又有些難過。
我得承認在上台北之前，對二二八是沒有感覺的；歷史的東西對我是沒有意義的。高中參加合唱團，聽音樂是最大的樂趣，而且漫無章法地聽，像強裝氣質的雅痞一樣。因此對於什麼人間疾苦之類的，那都是很遙遠的事。
直到經歷重考那年間的歷歷往事，我的唱片曲目大多變成了「悲愴」啦，「安魂曲」啦什麼的。
突然想到《聖經》的約伯記，那樣一位不知人間疾苦的教徒，在突然被剝奪了一切榮華富貴時，他對神的讚美，是當時還不認識上帝的我所無法容忍的愚蠢吧。
我依舊在終於無法容忍補習班的氣氛時，出走到公園遊手好閒一番。老實說，自己從來沒有被逼迫過什麼，況且自己還是高分生，享有特權；但同我一起北上補習的高中同學H就不一樣了。我曾幫他搬家，從一間離補習班有段距離的陰暗的樓層，搬到二二八公園對街的宿舍。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那時候的我能早一步養成「化悲憤為力量」的抗議精神的話，一定會去告那種沒良心的房東的。
一層樓還稱不上百坪，就隔成五十個小房間。塑膠管線的克難空調系統，以及臭味薰天的公共廁所，那環境簡直比電視上看到的火燒島的監獄還糟糕。
而當時我所能做的，只是和H一起到最便宜的素食店，邊吃邊破口大罵補習班的不公不義。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去，總想試試口袋裡的零錢如何能湊到剛剛好用完，偶爾一碗白飯撲上一層青菜解決一餐，吃完還挺得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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