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可以一個人走在街上，而毫無畏懼。那時，沒聽過擄人勒索的玩意，鄰里巷弄間，誰是哪家的孩子，似乎都清清楚楚的烙印在婆婆媽媽的腦子裡， 馬路上的車子也不似現在那樣張牙舞爪，我牽起隔壁男生的手，就可以快樂的走回家，沒有大人的接送，邊走邊玩樂，沿途景色更充滿趣味。直到那名叫陸正的小男孩，在路上被擄走，從此失去消息，我們才知道，這個原本單純的城市變得複雜起來。
沒有什麼多餘的零用錢，可以拿來買玩具，很多時間就是不停的尋找，地上的石子、河裡的泥鰍，都成遊戲中的主角之一。你的抽屜中總是散落幾枚金黃色的梅花肩章，所以，我總是懂得分辨一顆梅花是少校、二顆是中校、三顆是上校．．．，這之間官階的高低差別，但那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把梅花肩章握在手心間，彷彿像發現新彈珠的代替品，與鄰居兄弟互相玩著射撃的遊戲；那時，從未想過，之後的人生竟也與槍彈也著息息相關的命運。
記憶裡，你們為三餐而奔波，從未曾留意，甚至安撫我那青春期無由生出的叛逆與不安；在學校課堂上，仗勢著自已的一點小聰明，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在課本裡，總是與幾個姐妹淘在每節下課，研究怎樣讓討人厭的西瓜皮看起來少點呆傻，吸引男生的注意，綠書包拖起長長的布鬚，用原子筆刻滿＜愛＞、＜夢＞．．．字眼，卻自已為是的，以為很拉風似的神氣。沒有課業的壓力，青春變得可以任意揮霍，毫無顧忌，幾名凶狠的學校頭痛份子，吆喝幾句，便混雜在一群牛鬼神蛇堆中，過起呼風喚雨的日子，什麼物理、化學都拋在腦後不管它去了。
這樣的日子，倒也跨過私立高中的門檻，花了你們不少的錢，惹來你們幾年來對我的埋怨與牢騷，到後來，也不免有時不我予的懊惱；姐姐們均考上一流的學校，成績也不錯，彼此的世界愈來愈不同，也許是因為女校的原因，我性格收斂轉變不少，也安靜沈默許多，但卻變得有點憂鬱，白衣黑裙的日子，只是不斷地在數著時間一天天的流逝，等待20歲的來到。
那時，時興街頭運動，電視上大聲的吶喊、怒吼，成為表達意見的一種方式；或許是受到影響，我不時的蘊釀，要對你們表達什麼樣的家庭民主抗議，你們才會聽見我心裡微弱的聲音；我總認為只要滿了20歲，就可以脫離你們的掌控，變成一個真正的大人，再也沒有門禁限制，不用為自已的晚歸找藉口、口袋裡滿滿自已賺來的錢，愛買什麼就買什麼，再也不用經過你們的同意，再也不受一點牽制；目睹姐姐們一帆風順的考上一流高中、大學、研究所，甚至博士班時，我本來以為從同一娘胎生出的，人生應該也是差不多相似，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光，對我而言，似乎沒有留下任何深刻印象，反而有些挫折，這也造就姐妹間之後的際遇也盡不相同。
我茫然地，只為那不輸人的一口氣，在南陽街重考的日子裡，我把三年的課業都壓縮，並在最短時間內吸收，並不覺得困難。走過台北街頭，那特別找來的模特兒，除了美麗的容貌外，眉宇間更帶有英雌不讓鬚眉的風采，看著過度美化的海報，我忽然有點迷失與嚮往。那年，蔣經國剛剛去世，李登輝時代來臨；發生六四天安門事件，直覺對那陌生對岸的親人開始厭惡起來，愛國情懷高漲，我開始立志像你一樣，將一生青春付諸戎馬，並舉起右手誓言保家衛國。
「那也好。」你在一旁這麼說著，你暸解軍人這職業，對於你來說，至少那保障你將近半個世紀的安定生活，我常常坐在你的身邊，聽你說起軍旅生涯中的往事，並向我展示手上、腿上的傷疤，倒也新奇好玩，只是對那槍林彈火的戰爭場面，還是覺得恐懼不安。
18歲，第一次離家，從北端到南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距離，心裡湧現那充滿冒險的新奇感受，彷彿踏上一次長途旅行，明明是青春年華的少女，偏偏要弄成又挫又呆的新兵菜鳥，分不清楚性別，笨手笨腳的翻上那軍教片中常見的十噸半卡車，顛簸的駛向那以嚴格磨練著稱的學校。炙熱的陽光，鋼盔狠狠地壓在頭頂，30度的高溫下，不斷地行軍與出操，心志與體力的磨練到達最大極限，我想起，入營前遇見那甫成大學新鮮人的鄰居妹妹，與新交的男友在騎樓下相依偎，心裡有點不屑，其實是吃味，那時想起更是一種諷刺。我常常在夜半站哨時，看著星光月色，想起遠處的父母與姐姐們，你們會用什麼心情看待我？你們打電話來，問我受不受得了，要不要全家一起來參加懇親會，幫我帶些水果、零食，我說，別來，別來，南部太陽那麼大，等入伍訓結束，我就馬上回家了，看著自已削短的頭髮，黑的發亮的皮膚，唱軍歌太大聲倒嗓的聲音，我流下淚來，並祈禱苦難快點結束。
這是一種苦難嗎？倒也不是那麼完全是，偶爾想起，還覺得蠻不尋常的。以男性為主軸的職場，層層的階級劃分，清楚而明確，這與我不拐彎抹角的性格，有雷同之處。雖然不斷的努力，但終究不得不去接受，這職場中的配角永遠都是女性的事實。我想起，20歲的自已，與父親之間存在的鴻溝，就在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30歲後，成家立業，以家庭為重心；每當逢年過節時，那彼此討論的話題，一定就是另一半成功與孩子乖巧與否，我僥倖自已並不是政治狂熱份子，也不愛看那些政論節目，雖然穿上軍服，卻也把它當作是一份工作在看待，看報紙時，除了瀏覽頭版的主標題外及從頭讀到尾的藝文版外，其它的社會消息一概不想知道，但女兒出門時，我卻不由得的想起，那多年陸正的新聞，自已也終究陷入牽腸掛肚的行列中。
忽然想起以前自已錯失的歲月，20歲是一場無記憶的空白，我重回校園，拾起書本，空閒的時候，寫寫字，看看書，彷彿已在預劃40歲以後的生活。
人生地圖從來沒有完成，因為，我總認為，沒有人能很確定的知道自已的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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