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讀向明的六行體長詩く生態靜觀>
數月前與劉正偉君拜訪向明先生,在詩人的台北寓所,春和景明,大半個上午的時光,就在詩人詩事的談說中溜走。二十年前向明任《中華日報》副刊編輯,我們有數面之緣,但談話沒有這樣明快。我偶然讀讀他的詩,曾在文章中點擊一兩首詩為例,略加點評。印象特深且佳的是他的〈黃昏醉了〉:
飲盡了這一天/五味雜陳的/烈酒之後/黃昏醉了/它把一張豔紅的臉/朝着/遠山那挺得高聳的胸脯/埋首/睡去
這首詩小巧香豔,明朗照人。
近年少讀時人寫的新詩。有友人新、舊詩兼作兼評,舊詩尤多;我這個《怎樣讀新詩》和《新詩的藝術》二書的作者,有時竟步其韻而唱和起來。旬前讀《乾坤詩刊》2007年夏季號,中有陳冠甫的組詩〈越女行〉,寫“一貧苦人行善”事,有一首這樣說:“二載辛勤看護工,越南家境本貧窮;認真盡職薪捐半,惠我蓬萊凍餒童。 ”一時頗為感動。同期陳新雄七律的“兒女所承為骨肉,生徒相繼乃精神”一聯,道出化雨良師的安慰之情,也使人喜歡。新詩良莠不齊,向來如此。其莠者或夾纏或嚕嗦或混亂或晦澀或數醜兼之,讀來真是受罪。三十年前夏志清慨嘆“結構主義”的文學理論,複雜艱難如微積分;新詩也多有冒充的數學家的艱澀操弄。
一日,正偉君和我談向明的詩集《水的回想》(1988年出版)。我讀其後記,到下面這一段,眼目為之明亮:
「杜甫不是有“晚節漸於詩律細”之句麼?這是過程陶冶出來的經驗。我年輕時也曾語言糾纏不清過。五○年代新詩論戰時,我是被指名道姓為生澀的一個。倒不是覺今是而昨非,而是時間把人的視界擴大,看清了詩的語言越清明,越簡練,而仍不失詩趣,是為詩的上乘表達。另外這些年來回頭重新沉迷古典,也是興起反省的原因。每每讀到古人的詩在那麼嚴謹的格律講求下,猶能藏百意於片言之中,發天趣於摸題之外,視繮鎖於無形,便不由得對自已所從事的自由詩,往往婆婆媽媽的說上十幾行,還道不出古詩一行所包涵的境界,而興自慚形穢之感。乃力求自己的詩也能句構單純精鍊,達言簡意賅的效果。」
詩之為詩,必須精鍊;詩之為文字傳播媒體,必須可解。“糾纏”“生澀”的文字,可解性當然打折扣。可解而耐讀為詩之美德。認為莫測高深的詩才是好詩的詩人和詩評家,數十年來不絕如縷,這是詩壇的一個奇特現象。莫測高深、晦澀難明的詩(姑且仍以詩稱之),破壞了詩的生態。詩應該向明──意向明朗。
在《台灣詩學》學刊三號、四號(2004年出版)裡,我讀到向明的《生態靜觀》短詩群,每首六行,共一百首。我欣然閱讀,認為這些詩正是向明主張──“句構單純精鍊,達言簡意賅的效果”──的具體實踐。這裡舉其四首。
真個是花花世界囉
高齡女尼僧袍下長出菜花
螢光幕上純美如花
湯鍋裡只剩幾粒蔥花
千山萬水已成明日黃花
凍土上獨不見傲霜的梅花
以上為第四一首,它有時人時事的影子。時下這個花花世界,獨缺高貴堅勇的梅花。第六行用力一擊,有棒喝作用,可視為並不諧謔的punch-line。
不要走來
我是紅燈
無法讓你暢所欲行
不要走來
我是綠燈
再往前走便是陷阱
以上為第五二首,它警告世人,不管紅色綠色什麼顏色,對我們都不利。紅燈固然危險,綠燈也引向黑暗的陷阱──而非“向明”。這真可嘆。逆常理而言、使人猛然而驚的也是第六行。
世人啦!我們一直在進化
進化到只剩一堆數字白骨
一○六是一隻熊的編碼
三七五乃馬鈴薯改良的新品種
九一一是○與一的分配不均
二二八代表長年復發的癲癇症
以上為第五三首,它同樣是慨嘆──世人“進化”到只剩一堆數字白骨,這些數字包含了苦難。點睛之句也還是末行,它具有極強的社會政治現實性。
以上三首都在慨嘆、在針砭──用向明的如針之筆;筆這形象及其理念,在第八一首表述出來了:
快變成一根金手指了
筆在右手被捉住
它是我身體的一截接枝
常扮正義的化身,只因一生挺直
不吐苦水,卻嘔出靛青的膽汁
譜不動聽的歌,別期望會寫頌詩
向明這裡把詩當作匕首、投槍,魯迅風滿滿的,聲明他“譜不動聽的歌,別期望會寫頌詩”(向明當然非無頌詩,例如〈仁愛路〉、〈東勢林場紀遊〉就是)。
向明是藍星詩社成員,在〈淡藍為美〉一文(1999年發表)裏自稱為詩翁的余光中,與向明同齡,而且同聲。向明在2003年《藍星詩學》春季號的一篇文章中,建議“對現行新詩或現代詩失望的人不妨多讀余氏的作品”;因為余氏“對詩的結構特別講究,極力維持詩的應有的秩序性,而不會自由得支離破碎”。一個“光”中,一個向“明”;青年詩人如果在詩藝上朝著他們的理論和創作方向而行,應有光明的前景。詩重感情、講想像;詩也重結構、講秩序──詩本來就應該如此:從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到六朝的劉勰,從美國田納西州的藍遜穆(John Crowe Ransom)到中國四川省的流沙河,都這樣主張。
上引《生態靜觀》每首六行,六行詩在中國詩史中是罕見的。西方詩似乎也不多;有的話,應該是截取十四行詩後半部的sestet而成。古稱“天地四方”為六合。向明的六行體《生態靜觀》詩群,靜觀六合而有得,成詩言簡而意賅。年逾七旬的“詩翁”,筆力猶健,且詩觀通達。
月前在向明家中書房,看見他用手寫板作電腦中文輸入,甚為快意。我嘗試這個科技,所寫的每個字,電腦一一辨認出來,大喜,返回宜蘭後馬上購買一塊,裝入電腦。寫詩,不也應該讓讀者能解能辨嗎?向明邁向八旬,詩的方向明確、意向明朗。在瘂弦說的朝霞彩霞晚霞“三霞工程”中,向明目前處於第三期。他的詩筆繪出了明麗的晚霞,我們為向明向明而喝采。
(黄维樑原係香港大學教授現任台灣佛光大學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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