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公園裡見到這個男人，她就從他孤獨的背影讀出那藏也藏不住的傷痕。
真正的傷，是說不出口的情緒。不能以眼淚發洩，不能用咆哮表達，不能靠偽裝掩飾……一切都是直接的，直接得令她的心染上他的哀悽。
在他失去靈魂的空洞眼神裡，她看見了那樣的沉重。
她買了兩杯熱咖啡，坐到那個已經連續七天佔據那張公園長椅的男人身邊。
是的，她觀察了他整整七天，直到此刻她才下定決心靠近他，試圖以最接近的距離去理解那道沒人理解的傷口。
「天氣很冷，喝口咖啡暖暖身。」她將散發著熱氣的飲料遞給他。
他愣了一下，許久之後才接過陌生女子提供的溫暖，「我……不是乞丐。」
這個星期的每一天，他都在天尚未亮時來到這座公園，一直坐到天空被黑暗侵蝕才捨得回家。他以為這女人是因為他不修邊幅的打扮才有這錯誤的認知。
「我沒說你是。」她微笑，「我沒這麼好的興致，跟一個乞丐在這麼寒冷的夜晚一同喝咖啡。」
「謝謝。」他指的是手中那杯香濃的咖啡。
「可不可以……我用一個故事交換你一個故事？」
他只是沉默地打量著她，思索著她話中的意思。
「兩個月前，我和一個幾乎傾盡生命去愛的男人分手了。」她沒有等待他的回答，自顧自地開始，「曾經，你的心被這個人滿滿地佔據。突然間，他一聲不響地走了，連帶將你心跳的力量都一起帶走。你懂這種感覺嗎？」
他點點頭，「就像整顆心被人硬生生掏空，空洞得沒有靈魂。心跳似乎成了一種習慣，一種讓你繼續呼吸的習慣。可是……你卻已經失去呼吸的意義。」
「對。」她沒猜錯，這男人身上背負的傷和她是同一種。「但是你的心並沒有因為失去靈魂就沒有知覺，相反的，它還是會痛，那好像是你僅存的感覺。可是你不敢哭，就怕眼淚一掉便停不下來……」
「不是這樣的。」他出聲反駁，「以前哭，是因為有人懂得心疼你的眼淚。既然那個會為你心疼的人離開了，你似乎也沒有哭泣的理由。」
「原來是這樣啊……這就是為什麼既使疼痛已經包覆了我整顆心，我還是掉不出一滴淚。」她苦笑，還以為是因為害怕過度崩潰才不敢掉淚。
「你們為什麼分手？」他提醒她將故事說完，緩緩地啜了口咖啡。
「分手需要理由嗎？」她安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愛情開始的時候總是無聲無息，但是結束的時候卻留下震耳欲聾的聲響。分手和戀愛不同，它是有原因的，沒有一段關係會莫名其妙地劃下句點。」
他只是繼續沉默，沒打斷她的自問自答。
「他擁有天生的藝術家氣質，不修邊幅是他的天性，從不整理的鬍渣是他浪漫的象徵。可是有一天，他卻突然在意起自己的容貌，剪短留了一年雜亂的頭髮，刮掉了頹廢的鬍子……他變得一點都不像他。」
他因她的巨細靡遺的形容微愣了一下。她口中的男人……和那個人好像。
「女人是很細心的動物。我早就從他的言行察覺出他的改變，只是我怎麼都料想不到這樣的改變竟是因為另一個女人。」兩個月後，提起這段往事，溢出口的酸澀仍是濃得掩不住。
「不然還能是為了什麼？」他諷刺。在人的心徹底易主之前，行為上的改變只是第一步。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一個人的改變還能有什麼原因。
「所以，我的細心還是不足以察覺出他蠢蠢欲動的新戀情。是不是我早點發現，就能及早阻止他一發不可收拾的心動，剪斷他們日後相擁的可能？」
「不是。」他冷靜地回答，「沒有誰可以阻止誰的緣分，人心是世界上最難掌控的東西。一旦決定改變，妳就算擁有再多力量，都無法將它拉回。」
「你是對的。」她遙望著遠方說，「他提分手時，我拋下自尊挽留，不顧一切懇求，但他依舊無動於衷。從那天起，我的心就因為他的殘忍而被摔出裂痕。」
「還痛嗎？」他捂著自己的胸口，淡淡地問。
她指著左心房，回他一記溫柔的笑，「正在復原中。」
「怎麼辦？我……還是好痛好痛。」
「那就繼續痛吧，傷總是會好的。在那之前，不論是誰都無法救贖你。」
他笑，笑得沉重，「想聽我的故事嗎？」
「當然。」她指著他手中的咖啡，「我們說好的，你得拿一個故事作交換。」
「她……愛上了一個與我截然不同的男人。」他緩緩地吐出一口長氣，「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性格裡的實際與沉穩會成為她想去追求風花雪月的原因。」
觀察他的這七天裡，只有現在，他的哀傷才是有溫度的。其他時候，他的悲痛是死寂的，只是安安靜靜地躺在他心上，無處發洩。
「每一天，她都在說服我放手，讓她去追求幸福……她甚至連離婚協議書都簽好了。她說，女人和男人不同，她們變心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真的動了情。」
「是嗎？」她不以為然，「男人變心也很可能是因為動情。如果他的出軌只是為了一時的激情，我會覺得自己的退讓很廉價。」
「也許妳是對的，我們的另一半都因為新戀情而悸動，只是他們似乎沒想過這樣的動心可能會傷了還沒準備好結束關係的我們。」這些人都很自私，為了自己所謂的幸福，不惜踩過別人的感覺去追尋。
「然後呢？她提出離婚，而你答應了？」她問。
「沒有。」他緩慢地搖頭，「我愛她幾乎是一輩子的事，從原本的心動到後來的習慣，我怎麼捨得放開她？我不知道她想追求的究竟是什麼，但是我願意為了她去學習，改到她覺得我們可以繼續走下去為止。」
「不是你的問題。」這不是安慰，而是事實。「只是……她想要度過未來的人不再是你而已。就算你完美得無懈可擊，她還是會愛上那個人，愛情總是開始得沒有道理，不是嗎？」
「呵呵……我一直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原來只是緣分盡了。」經過無數的爭吵，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她要的是他所給不起的，所以她才離開得如此絕對。
「愛情也是有有效期限的。」
「那我和她的感情應該已經過期了。」他啞著聲說，「妳知道嗎？她居然為了與那男人遠走高飛，以自殺要脅離婚。彷彿繼續待在我們的婚姻裡，對她是種生不如死的懲罰。」
「自殺？」她訝然，這女人的愛情好瘋狂……而他口中的故事感覺好熟悉。
「她不是隨口說說，而是真的希望我因此放她自由。我藏起家裡所有刀子，就為了防止她割腕；將她關在房間內，就怕她真的去尋死。可是千防萬防……」
她被他語氣中的痛苦嚇到，「她死了？」
「我不知道她買了一把手工刮鬍刀，準備送給那男人當生日禮物。當她拿刀片往自己的手腕劃下去時，她沒有通知我，而是傳了封簡訊給他……」
她打斷他，「簡訊上寫著：『如果這輩子我們真的無法開花結果，我們唯有認命，期待緣分為我們安排下輩子。今生就讓我以鮮血紀念……』。」
「妳怎麼知道？」他張大眼睛望著她。
「我說的故事只是上集，你的則是下集。」剎那間，她終於搞懂了這邏輯，「我好像沒有告訴你，他和我分手後並沒有馬上與那女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因為他愛上的是個有家室的女人，而女人的丈夫不願意成全他們。」
「難道……」
「我們的故事是同一個。」原來命運是這樣安排的，「他」和「她」相愛，而他和她巧合相遇……
「哈哈哈……」他無法抑制地狂笑，笑的是這荒腔走板的劇情。
「我笑不出來。」她飲盡最後一口咖啡，「她現在還好嗎？」
他收斂起笑容，「我已經一個星期沒見到她，但我想她應該很幸福吧。畢竟她都以生命作為代價，我再不同意離婚，便成了千古罪人。」
「這樣就夠了。」她自長倚上站起身，雲淡風輕地說，「仔細想想，成全他們的愛情也等於是給我們自己一個痛快。繼續待在一段枯萎的感情中，連我們都會跟著一塊凋零的。」
「不知道為什麼，和妳聊過之後，我心中的烏雲似乎也消散了一些。」望著她，他由衷地說。
「這就叫同病相憐。」她輕笑，「至少你現在知道，這個世界上放棄自己愛情成全別人幸福的人不是只有你一個。」
他疲憊地抹了抹臉，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問，「我……現在看起來是不是很糟糕？」已經好多天沒整理自己的面容了。
「的確很糟糕。」她點頭，誠實地附和。
「唉，不過就是結束一段婚姻，竟然就把自己搞成這樣子。」他開玩笑似地自嘲，「真沒出息。」
她向他伸出手，「起來吧。」
「去哪裡？」他懷疑地問。
「去買刮鬍刀啊。」她以溫柔的語調說，「既然你的女人將刮鬍刀送給別的男人，你這個被留下的人就只能自己照顧自己，沒有時間自哀自憐了。」
他仰起一抹微笑，「妳都是這樣安慰人的嗎？」
「我們這些被留下的人不需要安慰，只需要很多時間好好療傷。而療傷的第一步就是將自己照顧好，人生很短暫，我們沒太多時間消沉。」
他將她的話聽進去了。
兩人肩並肩地走出公園，月亮將他們影子拉長，曖昧地交疊著。
是啊，人生很短暫，他們還要拿僅存的時間來寫另一個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