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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01 11:53:21| 人氣123| 回應0 | 上一篇

莊周蝴蝶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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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周末時,有一高賢,姓莊,名周,字子休,宋國蒙邑人也。也曾仕周為漆園吏。師事一個大聖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陽。伯陽生而白髮人,人都呼為老子。莊生常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脖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莊生一日在老子座間講易經之暇,將此夢訴之於師。師是個大聖人,曉得三生來歷。向莊生指出夙世因由,那莊生原是混沌初分時一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榮花茂,那白蝴蝶採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得了氣候,長生不死,翅如車輪。後游於瑤池,偷採蟠桃花#,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清鸞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堅固,師事老子,學清淨無為之教。今日被老子點破了前生,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枯榮得喪,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訣,傾囊相授。莊生嘿嘿誦習修煉,遂能分身隱形,出神變化。從此棄了漆園吏的前程,辭別老子,周游訪道,他雖宗清淨之教,原不絕夫婦之倫,一連娶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殀亡;第二妻,有過被出;如今說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齊族中之女,莊生游於齊國,田宗重其人品,以取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莊生不是好色之徒,卻也十分相敬,真個如魚似水。楚威王聞莊生之賢,遣使持黃金百鎰,文錦千端,安車駟馬,聘為上相。莊生歎道:「犧牛身披文繡,口食芻菽,見耕牛力作辛苦,自誇其榮。即俎其迎入太廟,刀俎在前,欲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卻之不受。摯妻歸宋,隱於曹州之南華山。一日莊生出遊山下。見荒塚纍壘,歎道「『老少俱無辨,賢愚同所歸。』人歸塚中,塚豈能復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幾步,忽見一新墳,封土未乾。一年少婦人,渾身縞素,坐於此塚之傍,手運齊紈素扇,向塚連搧不已。莊生怪而問之:「娘子,塚中所葬何人?為何舉扇搧土?必有其故。」那婦人並不起身,連扇如故。口中鶯啼燕語,說出幾句不通道理的話來。正是:「聽時笑破千人口,說出加添一段羞。」



那婦人道:「塚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骨埋於此。生時與妾相愛,死不能捨。遺言教妾如要改適他人,直待葬事畢後,墳土乾了,方纔可嫁。妾思新築之土,如何得就乾,因此舉扇搧之。」莊生含笑想道:「這婦人好性急!虧他還說生前相愛。若不相愛的,還要怎麼?」乃問道:「娘子,要這新土乾燥極易,因娘子手腕嬌軟,舉扇無力,不才願意代娘子一臂之勞。」那婦人方纔起身,深深道個萬福:「多謝官人!」雙手將素白紈扇,遞與莊生。莊生行起道法,舉手照塚頂連數搧,水氣都盡,其土頓乾。婦人笑容可掬,謝道:「有勞官人用力!」將纖手向鬢傍拔下一股銀釵,連那紈扇送莊生,權為相謝,莊生卻其銀釵,受其紈扇,婦人欣然而去。莊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於草堂,看了紈扇,口中歎出四句:「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相聚幾時休?早知死後無情意,索把生前恩愛勾。」


田氏在其身後,聞得莊生嗟歎之語,上前相問。那莊生是個有道之士,夫妻間亦稱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歎?此扇從何而得?」莊生將婦人搧塚,要土乾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搧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贈。」田氏聽罷,忽發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婦人「千不賢,萬不賢」罵了一頓。對莊生道:「如此薄情之婦,世間少有!」莊生又道出四句:「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欲搧墳。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聞言大怒,自古道「怨廢親,怒廢禮。」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顧體面,向莊生上一啐,說道:「人類雖同,賢愚不等,你何得輕出此語,將天下婦道家看做一例!卻不道歉人帶累好人。你卻也不怕罪過!」莊生道:「莫要彈空說嘴,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後,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捱得過三年五載?」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那見好人家婦女喫兩家茶睡兩家床,若不幸輪到我身上,這樣沒廉恥的事,莫說三年五載,就是一世也成不得。夢裡也還有三分的志氣。」莊生道:「難說,難說!」田氏口出詈語道:「有志婦人勝如男子,四你這般沒仁沒義的,死了一個又討了一個,出了一個,又納一個,只到別人也是一般見識。我們婦道人家一鞍一馬,倒是站得腳頭定的,怎麼肯把話與他人說,惹後世恥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殺了人!」就莊生手中,奪過紈扇,扯得粉碎。莊生道:「不必發怒,只願得如此爭氣甚好!」自此無話。

過了幾日,莊生忽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頭,哭哭啼啼。莊生道:「我病勢如此,永別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紈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與你搧墳!」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讀書知理,從一而終,誓無二志。先生若不見信,妾願死於先生之前,以明心跡」莊生道:「足見娘子高志。我莊某死亦瞑目。」說罷,氣就絕了。田氏撫屍大哭。少不得央及東鄰西舍,製備衣衾棺槨殯殮,田氏穿了一身素縞,真個朝朝憂悶,夜夜悲啼,每想著莊生生前恩愛,如痴如醉,寢食俱廢。山前山後庄戶,也有曉得莊生是逃名的隱士,來弔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熱鬧。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年少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無雙,風流第一。裝扮的紫衣玄冠,繡帶朱履。帶著一個老蒼頭,自稱是楚國王孫向年曾與莊子休先生有約,欲拜在門下,今日特來相訪。見莊生已死,口稱:「可惜!」慌忙脫下色衣,叫蒼頭於行囊內取出素服穿了,向靈前四拜道:「莊先生,弟子無緣,不得會面侍教,願為先生執百日之喪,以進私淑之情。」說罷,又拜了四拜,洒淚而起。便請田氏相見。田氏初次推辭。王孫道:「古禮,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況小子與莊先生有師弟之約。」田氏只得步出孝堂,與楚王孫相見,敘了寒溫。田氏一見楚王孫人才標緻,就動了憐愛之心。只恨無由廝近。楚王孫道:「先生雖死,弟子難忘思慕。欲借尊居,暫住百日;一來守先師之喪,二者先師留下有什麼著述,小子告借一觀,以領遺訓。」
田氏道:「通家之誼,久住何妨。」當下治飯相款。飯罷,田氏將莊子所著南華真經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盤拖出,獻與王孫。王孫慇懃感謝。草堂中間佔了靈位。楚王孫在左側廂安頓。田氏每日假以哭靈為由,就左邊廂與王孫攀話。日漸情熟,眉來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孫只有五分,那田氏倒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隱僻,就做差了些事,沒人傳說;所恨者新喪未久,況且女求於男,難以啟齒。又捱了幾日,約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馬,按耐不住。悄地換老蒼頭進房,賞以美酒,將好言撫慰。從容問:「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蒼頭道:「未曾婚配。」婆娘又問:「你家主人要揀什麼樣的人物纔肯婚配?」老蒼頭帶醉道:「我家王孫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韻的,他就心滿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話!莫非你說謊?」老蒼頭道:「老和一把年紀,怎麼說謊?」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為媒說合。若不嫌棄,奴家情願服侍你主人。」老蒼頭道:「我加主人也曾與老漢說來,道一段好姻緣,只礙師弟二字,恐惹人議論。」婆娘道:「你主人與先夫,原是生前空約,沒有北面聽教的事,算不得師弟。且又山僻荒居,鄰舍罕有,誰人議論!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喫杯喜酒。」老蒼頭應允。臨去時婆娘又喚轉來囑付道:「若是說得允時,不論早晚,便來房中,回復奴家一聲。奴家在此專等。」老蒼頭去後,婆娘懸懸而望
孝堂邊張了換十遍,恨不能一條細繩縛了那俏後生俊腳扯將入來,摟做一處。將及黃昏,那婆娘等得個不耐煩,黑暗裏走入孝堂,聽左邊廂聲息。忽然靈座上作響。婆娘嚇了一跳,只道亡靈出現。急急走轉內室,取燈火來照,原來是老蒼頭喫醉了,直挺挺的臥於靈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責他,又不敢聲喚他,只得回房。捱更捱點,又過了一夜,次日,見老蒼頭行來步去,並不來回復那話兒。婆娘心下發癢,再喚他進房間,問其前事。老蒼頭道「不成不成!」婆娘道:為何不成?莫非不曾將昨夜這些話剖豁明白?」老蒼頭道:「老漢都說了,我家王孫也說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師徒,亦可不論。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復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蒼頭道:「我家王孫道:『堂中見擺著個凶器,我卻與娘子行吉禮,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來莊先生與娘子是恩愛夫妻,況且他是個有道德的名賢,我的才學萬分不及,恐被娘子輕薄。三來我家行李尚在後邊未到,空手來此,聘禮筵席之費,一無所措。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這三件都不必慮。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後還有一間破空房,喚幾個庄客抬他出去就是。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裏就是個有道德的名賢!當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稱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虛名,以厚禮聘他為相。他自知才力不勝,逃走在此。前月獨行山下,遇一寡婦,將扇搧墳,待墳土乾燥,方纔嫁人。拙夫就與他調戲,奪他紈扇,替他搧土,將那把紈扇帶回,是我扯碎了。臨死前幾日還為他淘了一場氣,又什麼恩愛!你家主人青年好學,進不可量,況他乃是王孫之貴,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門第相當。今日到此,姻緣天合。第三件,聘禮筵席之費奴家做主,誰人要得!聘禮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積得私房白金二十兩,贈與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達。若成就時,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親。」老蒼頭收了二十兩銀子,回復楚王孫。楚王孫只得順從。老蒼頭回復了婆娘。那婆娘當時歡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點朱唇,穿了一套新鮮色衣,叫蒼頭顧喚近山庄客,扛抬莊生尸柩,停於後面破屋之內,打掃草堂,準備做合婚筵席。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內擺得燈燭輝煌,楚王孫簪纓袍服,田氏錦襖繡裙,雙雙立於花燭之下。一對男女,如玉琢金裝,美不可說。交拜已畢,千恩萬愛的,攜手入於洞房。喫了合?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寢。忽然楚王孫眉頭雙皺,寸步難移,登時倒於地下,雙手磨胸,只叫心疼難忍。田氏心愛王孫,顧不得新婚廉恥,近前抱住,替他撫摩,問其所以。王孫痛極不語,口吐涎沫,奄奄欲絕。老蒼頭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孫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蒼頭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發一次。無藥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問:「所用何物?」老蒼頭道:「太醫傳一奇方,必得生人腦髓熱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舉發,老殿下奏過楚王,撥一名死囚來,縛而殺之,取其腦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腦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麼?」老蒼頭道:「太醫說,凡死未滿四十九日者,其腦尚未乾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餘日,何不斲棺而取之?」老蒼頭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與王孫成其夫婦,婦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於將朽之骨乎?」即命老蒼頭伏侍王孫,自己尋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攜燈,往後邊破屋中,將燈檠放於棺蓋之上,覷定棺頭,雙手舉斧,用力劈去。婦人家氣力單微,如何劈得棺開?有個緣故,那莊周是達生之人,不肯厚斂。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塊木頭。再一斧去,棺蓋便裂開了。只見莊生從棺內嘆口氣,推開棺蓋,挺身坐起。田氏雖然心狠,終是女流。嚇得腿軟筋麻,心頭亂跳,斧頭不覺墜地。莊生叫:「娘子扶起我來。」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莊生出棺。莊生攜燈,婆娘隨後同進房來。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孫主僕二人,捏兩把汗。行一步,反退兩步。比及到房中看時,鋪設依然燦爛,那主僕二人,闃然不見。
婆娘心下雖然暗暗驚疑,卻也放下了膽,巧言抵飾,向莊生道:「奴家自你死後,日夕思念。方纔聽得棺中有聲響,想古人中多有還魂之事,望你復活所以用斧開棺,謝天謝地,果然重生!實乃奴家之萬幸也!」莊生道:「多謝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為何錦嶴襖繡裙?」婆娘又解釋道:「開棺見喜,不敢將凶服衝動,權用錦繡,以取吉兆。」莊生道:「罷了!還有一節,棺木何不放在正寢,卻撇在破屋之內;難道也是吉兆!」婆娘無言可答。莊生又見杯盤羅列,也不問其故,教媛酒來飲,莊生放開大量,滿飲數觥。那婆娘不達時務,指望煨熱老公,重做夫妻,緊捱著酒壺,撒嬌撒癡,甜言美語,要哄莊生上床同寢。莊生飲得酒大醉,索紙筆寫出四句:

「從前了卻冤家債,你愛之時我不愛。若重與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開天靈蓋。」

那婆娘看了這四句詩,羞慚滿面,頓口無言。莊生又寫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搧乾墳!」

莊生又道:「我則教你看兩個人。」莊生用手將外面一指,婆娘回頭而看,只見楚王孫和老蒼頭踱將進來。婆娘喫了一驚。轉身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連楚王孫主僕都不見了。──那裏有什麼楚王孫,老蒼頭,此皆莊生分身隱形之法也。──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覺無顏,解腰間繡帶,懸梁自縊,嗚呼哀哉!這倒是真死了。莊生見田氏已死,解將下來,就將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為樂器,鼓之成韻,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塊無心兮,生與我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終兮,有合有離,人之無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見兮,不死何為!伊生兮揀擇去取,伊死兮還返空虛。伊弔我兮,贈我以巨斧;我弔伊兮,慰伊以歌詞。斧聲起兮我復活,歌聲發兮伊可知!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誰!」

莊生歌罷又吟詩四句:

「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我若真個死,一場大笑話!」

莊生大笑一聲,將瓦盆打碎,取火從草堂放起,屋宇俱焚,連棺木化為灰燼,只有道德經南華經不燬。山中有人檢取,流傳至今。莊生遨遊四方,終身不娶。或云:遇老子於函谷關,相隨而去,已得大道成仙矣。詩云:

「殺妻吳起太無知,荀令傷神亦可嗤。請看莊生鼓盆事,逍遙無礙是吾師。」




台長: pa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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