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中國時報三少四壯集】
張曼娟 (2002.09.01)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的石塘咀倚紅樓紅牌阿姑如花，服食鴉片香消玉殞之後五十年，向陰司乞得七日假期，穿越時空，重返陽世，為的是尋訪那約定好了一起殉情的溫心老契十二少。如花想知道的是現在是哪個年頭，是幾點鐘？她想知道的是，那個失了約的情人，到底會不會出現？香港女作家李碧華的小說《胭脂扣》，描寫了這樣一個淒豔而又殘酷的愛情故事。
農曆七月鬼門開，天黑以後，最好不要在暗沉的校園裡，追著人問：「請問，現在幾點？」回答你的極可能是拔高的尖叫和雜亂倉卒的腳步聲。那座位於陽明山上的最高學府、淡水河畔裝飾著宮燈的校園、椰影深深湖心醉月的所在，總有著這樣的傳說：說是一個被男友辜負了的女大學生，和男友約好了要談判，時間是夜晚十一點，男生沒有來，女生含怨投湖。從此，深幽的湖畔便在黑夜裡流動著等待的微風，有時候會見到一個臉色慘白的女生，倏忽飄然而至，挺有禮貌的挨近來：「請問，現在幾點？」聽見了回覆，還向人致謝，接著走進湖裡面，隱身不見了。校園裡的鬼故事總是女性角色，必是為情所困或遭到負心，幽靈不散還苦苦的問著：現在幾點？
對於愛情，對於承諾，時間彷彿是無比重要的事。活著的時候分秒必爭，死去以後仍無法掙脫。我只是感覺困惑，對於已經死去的人來說，時間還有什麼意義呢？人類所有的哀愁，都是從意識到時間開始的。但，我們總是那麼充滿期待的戴上第一只手錶，不知道等在前方的會是什麼？
我的第一只錶是十四歲的生日禮物，纖細的銀色金屬女錶，是乾媽戴過的，橢圓型小巧錶面，沒有磨損的痕跡，乾媽教我如何上發條，我仔細聆聽著，小心翼翼地戴在手腕上。從此之後，再也不必問人家，現在幾點鐘了？但，我的煩惱也接踵而來，到了約定時間沒有出現的朋友；不管怎麼跑也趕不上的公車，一節一節錶鍊夾咬著我的手腕，一樁一樁與時間有關的事情騷擾著我的生活。我可能換過許多錶，卻再也取不下時間。我戴過電子錶，在胸前垂過掛錶，最無計可施的就是那種沒有刻度與數字的錶，儘管時針分針依舊規律的行走，我卻茫然恍惚，完全不能辨讀。我替自己買的錶，遠不如別人送的多，有個人熱中送錶給我，平均半年就送一只，一律是秀氣的女錶款式，並不知道我有時候很想戴Swatch手錶。每次收到新錶，我都請他別再送了，他說：「我就是要給妳很多很多的時間」，每一對相戀的情人都真心誠意的如此希望吧，手錶我仍收著，至於時間，已經分配在更具意義的事情上了。但我不會見人苦苦追問：「說好要給我的時間呢？」在這種事情上，我似乎太理智，太勇於面對現實了。
天熱的時候我懶得戴錶，明知道手機顯示著時間，卻還要問身邊的朋友：「請問，現在幾點啊？」然後，專注的等待朋友的回答。就像小時候攀著大人的手臂問，現在幾點鐘？幾點鐘？彷彿時間仍沒有構成威脅，彷彿自己仍那樣嬌癡幼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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