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鍵回轉 rewind 一整個紙皮箱的卡帶和那架單聲道唱機在搬家之後都遺失了。最後在衣物混雜各類書本的行李堆之中，你只找到了一枚脫落的REWIND鍵。彷彿來不及遁形而凝固在掌心之中的一場荒謬玩笑的證據。那時的你已經擁有了一整個架子的光碟唱片。在雋永不朽的寓意的隙縫間，你卻總是想起某些易於發霉和纏結的條狀細節。你仍沉溺在按鍵回轉的動作裡，一個人蹲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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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龔萬輝　2002.11.03


生命中曾經閃現的精靈．李宗盛的少年時光

李宗盛1986年的第一張個人專輯《生命中的精靈》在今天仍被奉為中文音樂創作的名典。那年他才28歲，孤獨而貧窮地躲在房裡寫著歌。未來很模糊，在他仍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有什麼成就的時候，創作的精靈正自他的生命中耀眼閃現……

台灣民歌創作甦醒的七○年代，李宗盛還是個小伙子。他留著蓋住耳朵的長髮，就是那個時代的大學生裡頭最普遍的髮型，前額的髮絲完全遮住了眉毛。你的記憶裡當然還包括了他的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那是一柄木吉他就可以代表音樂自覺的年代，厭倦了靡靡之音包裝在濃妝豔抹和華服亮片裡的一些歌手們在餐廳裡開始唱著Bob Dylan或者Joan Baez的歌。1976年，在淡江大學的一次西洋歌曲演唱會上，李雙澤拿著一瓶可口可樂上台問大家︰「無論歐洲美國還是台灣，喝的都是可口可樂，聽的都是洋文歌，請問我們自己的歌在哪裡？」然後他在一片驚詫之中，拿起木吉他唱起了台灣民謠〈補破網〉。這件事掀起的爭論進一步刺激了很多年輕人思索「唱自己的歌」的意義。彷彿是相同的情緒，那一年，李宗盛和他的朋友張炳輝和江學世創立了「木吉他」民歌合唱團。

那時候的李宗盛大家都叫他「小李」。沒有人知道「小李」後來將會變成名滿中文流行樂壇的音樂製作人。到了八○年代，民歌創作終於匯聚成一股令人無法不予注目的潮流。「木吉他」（後來從三個成員增加到六個）也在1982年發行了第一張民歌專輯。然而他們卻不是最紅的歌手。或許當時聽眾比較熱衷的仍然是齊豫、李健复、侯德建……對於少年李宗盛來說，那是段怎麼樣的日子呢？那時還沒混出頭的李宗盛就住在爸爸的瓦斯行樓上，天天騎著機車幫忙送瓦斯。很多年以後，他把這段記憶寫進了合輯《新樂園》的那首〈阿宗三件事〉裡頭：「我是一個瓦斯行老闆之子／在還沒證明我有獨立賺錢的本事以前／我的父親要我在家裡幫忙送瓦斯／我必須利用生意清淡的午後／在新社區的電線杆上綁著電話的牌子／我必須扛著瓦斯穿過臭水四溢的夜市／這樣的日子在我第一次上《綜藝一百》以後一年多才停止。」

於是你開始揣想一個模糊的影像。你彷彿站在那裡，看到那個套了一件破舊背心的健碩背影，騎著一輛陳舊的機車隨著噗噗的破引擎聲走去了窄巷。恍然之間，你似乎還看到他回過了頭來，推了推他鼻樑上那副黑框眼鏡。後來你才知道了，他經常在替父親送完瓦斯之後，便一個人關在房間裡寫著一首首彷如自傳的歌曲。闇夜裡瓦斯店樓上的窗子透露了未熄的燈光，間夾著沉鬱的吟嗚和叮琮的吉他聲。他一個人在房間裡抱著他的木吉他，偶爾有朋友敲著房門走了進來，他便把自己的歌彈唱給他們聽。往往一首歌還沒唱完，自己已經泣不成聲。

我總是以為李宗盛1986年的第一張專輯《生命中的精靈》就是他這一生中最好的作品了。創作的精靈在他28歲的生命中耀眼閃現。整張專輯的編曲以木吉他為主調，裡頭僅僅的八首歌（後來再版的CD版本另外再加上了五首的早期創作）彷彿容納了他在那個時候所有的生命經驗。從〈開場白〉樸實的木吉他，到最後那首〈一個人〉波瀾起伏的結尾，每首歌在淺白而直接的歌詞背後，似乎都可以構製成一則五味雜陳的故事。那樣的故事，當然也可以是你自己的。你輕易地就開了門走了進去，不斷反覆回轉在他低沈的聲音和你自己隨之泛起的情緒中。不是嗎，每每這樣的吉他弦音響起，彷彿也撥弄了你心裡某一部份輕柔的寂寞。

那個1986年，李宗盛就已經在《生命中的精靈》展露出他的創作天賦。十幾年之間，他不斷交出無數的作品。沒有人再叫他「小李」了，李宗盛變成了「李大哥」。他當然早已不再騎著機車沿戶揮汗送瓦斯，也不再關在房間裡彈著自己的歌而自憐傷感起來，然而彷彿至此之後，他也再沒有回到《生命中的精靈》那樣義無反顧而坦蕩真摯的情懷裡了。我想像著許多年以後的某一天，李宗盛終於離開了那個幽暗的房間，他咯躂一聲地關上了房門，只有最真誠的音樂卻還留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