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各位聽眾朋友，不論你在何方，歡迎與我們共度跨年的時刻。｣收音機報著
我的一隻腳擱在方向盤上，雨刷在白霧中不住的動著。
原本盯著雨刷看在這種爛天氣是一種不錯的娛樂，每一次車頭窗恢復清晰的時候，隨著行程景色就會更換一次，就像看幻燈機一樣。但現在除了松樹林以外還是松樹林，完全看不出來有任何移動的感覺，乏味的緊。
又降雪了，遠遠看起來就像是純白色的暴雨臨盆。
這條路會很漫長。
一開始雪花總是以臨空滑落的姿態暗示著它只是一個無依的過客，輕柔的撫摸著車身，懇求著可憑依的慈悲，然而它的｢回報｣卻是盡可能的給你機會懇求它的慈悲，在短短兩個小時之內積雪就可能會淹過車胎的速度下，如果不立刻發動的話，等一下想走都走不了。奇怪的是，在這種車子於雪地中拋錨的時候，我反而有一種惡作劇的念頭，想看看這個龐然巨物漆成銀白色的樣子，說不定還可以在車頭上釘一個路標，至少讓它對人群還有一點最後的貢獻，當然，如果能在車頭畫上一張笑臉，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冷靜一點吧，我安撫著僵硬的手指。
這工作是你自找的，你沒有權力過問這件工作的合理性。
更何況，目前發生的事有哪一樣是合理的。
2.
首先我要說一句話，在某些時刻，沒有目的地的旅程是很難繼續下去的，這絕不是旅行雜記那樣隨便在任何一站上火車，然後讓鐵軌拖著身心隨處漂流的愜意，尤其是在一輛公司派給的車內自娛的時候。
我的軀殼在高速公路上整整流浪了五天，當然是包覆在自用車的鐵皮以及失去彈性的座椅皮套之間，車內礦泉水的瓶子卡在夾縫間幾乎變形，三明治的包裝紙及錫箔紙看起來像極了狂歡派對後遺留下來的彩帶，公事包的皮面上灑滿煙灰及餘燼，每當我在路邊的咖啡廳付過一次帳之後，就覺得一部份的靈魂又忘了帶走，等待被服務生送入失物招領欄。等到複數次數的咖啡因被送入體內後，回到霧氣蒸騰的車內的自己已經什麼都不剩。方向盤上的指痕清晰可見，後照鏡的視野內，是我瞳孔中淡紅色的血絲，每當徒步走向加油站時，我那種遺世者的外貌難免會招來一些好奇的眼光。
｢那個需要加油?你還是那邊的四輪先生?｣工讀生都會這樣打趣的說道，然後笑著欣賞著自己獨特的語言天份。
｢哪個要來替我加油?你還是在門口喘氣的四條腿先生?｣這是我的語言天賦。
一般來說我們都會相視大笑，然後我就會掏出地圖，希望他能夠在我付賬之前標出那個我魂牽夢盈的點，不幸的是，到現在為止，我的地圖上卻出現了數十個無法重疊的小點，還有那條狗留下的口水印子，對於一個不存在於地圖上的地方，我唯一能作的就是嘗試錯誤。只見里程標示一個一個豎立在路邊，數字不斷的遞減，在經過幾個轉彎之後，又出現不住遞增的數字，到頭來，我捨棄了井然有序的國道，直接衝入了無數個鄉間捷徑所串連成的迷宮之中，這也是我與最後僅剩的一絲秩序告別的開始，這五天就像無法清醒的夢境一樣，但是這個窘境卻是我的責任，我常常倒在座位上直接睡去，又常被掉落的融雪或是枝頭上渡鴉的啼聲驚醒，然後機械化的認路，指路，再迷途。
現在潮濕的地圖上只剩下兩個小點。
但是在這之前，這麼多的有效時間，資源，金錢，體力投注下去只為了迷路，完全符合了零效益的原則。
如果老闆在這裡的話，他會怎麼想?
也許他會下車，對周圍的人訓話，告訴他們時間的重要性，假如大家真的可以不用在樹林團團轉就找到路的話，說不定年終我們一人還會收到一隻懷錶作為獎勵金，如果是他一個人獨行，他一定會在地圖上畫了滿滿的時間表，精確的把在加油站收帳及付賬的時間都計算進去，以免錯過了收聽即時新聞的時段，這種景象同事平常中午就看多了。
他老是按著規劃好的路線買午餐，這樣的話，就不會在十字路口及商店街前碰到任何一個紅燈，就像他的人生之路一樣。套一句不記得從哪看來的老話，我們親愛的上司是一個活生生的時鐘，在他生前一向都是如此。
即使有時他會為了會議延誤及班機誤點而大發脾氣，我們對他仍然保有某種形式上的敬意，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懷錶兔子一樣，雖然牠對時間的執著到了令讀者不耐的地步，但是沒有那隻嘮叨的兔子就沒有後續的故事，而且作者需要牠來證明自己的論點。他對我們來說慢慢有了一種價值上的意義存在，最起碼是塑造出了一個企業體系的基本運作。
但是我們一直到最後仍然不確定他的生存目標究竟是什麼，他一生未婚，把工作以外的空白以時鐘的指針來填補，當他在擦拭辦公室內的掛鐘的時候，微尖的鬢角好端端就是一個指向整點的的時針，隨著回盪在室內的喀噹喀噹響聲，我看到他的唇角像是指向十分的分針，那樣子就像把指針當作孩子一樣，經過轉述之後，這件事常引起中午十二點午餐才會有的笑聲。
誰也沒預料到，那天下午，掛鐘的指針會換了位置，移入他的前額。
他的眼睛閉著，公事包整整齊齊擱在扶手椅旁，房裡的所有計時器被調整到一絲不茍的精確度，插在額頭上的指針也是一樣，全都指著五點三十分，也就是下班的時間，沒有任何書面文件及回憶被留在桌子上，只有一張字條。
｢追思會請於三天後十二點整舉行，請通知秘書行程全部取消。｣
警方沒有在指針上找到其他指紋，這是無庸置疑的，那個鐘是他最在意的私人物品，包括我在內沒有人敢碰它，也沒有人真的在意它。畢竟世人對愛麗絲兔子的熱愛是因為牠是隻可愛的兔子，而不是那近似禁箍的懷錶。
追思會十分的簡單，我一直好奇的盯著家族席的方向，卻只有律師及股東尷尬的坐在那邊絞著手，看起來這像是預料中的事。
好傢伙，他至少還記得去請律師。
｢他是一個可愛的老傢伙。｣人事部主任在致詞的時候說｢他這輩子最愛惜的是時間，但是時間卻帶走了他，就像時間即將帶走我們的傷痛一樣。｣
｢也帶走了你的頭髮。｣有個同事咕噥一句，馬上招來反射性的噗哧聲。
｢他會喜歡這句話的。｣在舉杯的時候我這樣想著，這才是團隊精神。
｢敬我們的上司，真摯的好友，願他的精神永遠不滅。｣主任仰頭一飲而盡。
｢阿門。｣我低頭看了看錶，十二點十五分，老闆的午餐時間已經過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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