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談《竹藪中》的人性
沈銳亨
看罷第廿一屆澳門藝術節的話劇《竹藪中》，內心的思緒久久不能平復，當中實在有太多沉重的問題，需要離場後仰望星空，平靜後才能細細思考。這次話劇演出的劇目《竹藪中》〈以下簡稱為《竹》〉是由澳門知名編劇李宇樑改編日本文豪芥川龍之介的同名小說而成，這部小說亦曾被日本大導演黑澤明改編拍成著名電影《羅生門》。故事講述一宗耐人尋味的兇殺案，一位武士與妻子途經竹林時遇上強盜，武士被殺，而他的妻子就被強盜所污辱，與這件兇案相關的當事人與目擊者述及案發的經過皆有不同的供詞，真相與假象之間界線相當模糊，由此帶出人性與真相之間的關係。誠然，《竹》的故事情節其實很簡單，但當中所要反思與批判的人性卻是我們不能迴避的沉重問題，所以不論是原著小說、黑澤明的改編電影、抑或是李宇樑的改編話劇，都喚醒了人們對自己與現實生活的反思。
《竹》劇與黑澤明的《羅生門》都是根據同一文學小說改編而成的表演藝術，兩者比較起來，李宇樑顯然把本來要探討的問題表達得更直白一些，如在當中加入了婦人和小偷這兩個角色，戲劇上的確增添了一些矛盾與趣味，但由二人的對話表達出對人及人性的看法，不經意地流露了編劇自身的人文價值觀；相較而言，黑澤明雖然在原著上亦增加了些人物，但他在電影中仍然能夠保持一種較為開放而中立的思考立場，並沒有把其中的問題狹義了。《竹》劇沿用了《羅生門》改編的情節，以棄嬰的出現統攝了全劇的主題思想，不同的是，《竹》劇對人性似乎存有更正面的希望。
然而，我們要欣賞出《竹》劇在戲劇和藝術上的心思不容易，但要在故事中啟發到觀眾對自身人性的反思就更困難。這是不得不從心而發的思考，否則話劇結束後只有惘然的空洞，就好像自己的身體被刺痛了卻又找不到原因。芥川龍之介創作《竹藪中》是要探討人性的共相，故事中的兇殺案用現代的法證觀念來看，真相其實只有一個，但通過人們一種共相的表現，唯一真相變成了很多的“真相”，因此將這種人們共相的表現見於我們生活之中，所謂真實的生活其實也只是假象的層疊。這裡，不禁想起了沙俄時代詩人普希金的一首詩，題目叫《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的確，看罷《竹》劇後確實發覺生活欺騙了我，一宗原本簡單的兇案竟有如此複雜的迷團，何況有更大外延的生活。人們對生活所存有的各種信念和對社會事實的堅持，背後又包含了多少的假象？所以，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應該發問生活是怎樣欺騙你？我們可以把《竹》劇視作為解讀和批判的通孔。可以看到，《竹》劇中的武士、強盜、妻子等各人的供詞都是出於維護個人的利益與尊嚴，更確切地說，他們都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各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而對他人不義，自私地爭取自己的利益和名譽，因此各人在自我立場為主導下各說出了不同的“真相”，武士要維護武士的尊嚴、強盜要表彰個人的威猛、妻子要堅持自己的貞烈，交錯了真相與假象。這種自私的人性被視為人的一種共相，事實的真相只不過是人性所塑造而成，《竹藪中》或《羅生門》就是要思考這種深刻的人性共相。
從《竹》劇中引申，應該可以解讀出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其中所指的“生活”實在是人性的表現場所，更具體地說，是人性表現所建構的倫理道德和社會秩序欺騙了你。那些高唱倫理道德口號的人，要求普遍的人們遵守這種合乎人性的規範，但有誰敢說那些人不是出於利己的用心，借王朔的一句話：“他們都叫你學好，好自個使壞”。所以，生活就被各種真相和假象所混合而成，我們身處其中所懷有的希望和信念與背後的假象互相牴牾時，個體與共相的落差造成了生活對我們的欺騙。這是放大了《竹》劇中所表現的人性，但亦是把它放到一個更具體、與我們更相關的場景中作出批判。
那麼人性是如此墮落和陰暗，我們對生活還可以抱有希望嗎？誠然，《竹》劇中設置了一所破舊的廟宇，並直白地說明那是人們心靈的寄託，話劇的結局描述和尚願意留下來重整廟宇以及對棄嬰的安頓，表達了李宇樑對人性還是抱正面樂觀的態度。的確，人性並不是一個貶義的詞語，其中包含有善與惡。如果我們被利己主義主導了心靈，所體現的生活實相無疑是醜陋的假象，但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是因為人有習善去惡的心性，所以每個人都應該明白利己主義的先導下，還有利他主義的美德，學習消融兩者之間的矛盾，在主觀的假象下表現出客觀的真相。要在《竹》劇中推斷出殺死武士的兇手並不難，但要推敲出人性的共相後的真相實在很難，既然自私是恆古不變的人性，那麼我們應當正視與超越它，心裡存有一座道德的“廟宇”，這樣你才會在“生活”的假象中得到安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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