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湘立一同上館子總不免提心吊膽，深怕少爺一個不合意又要鬧彆扭，對於旁人的殷勤勸慰毫不理會，不吃不喝兼噘嘴抱怨，非但使所有人和他一般吃興全無，更使得呆立一旁不知該陪笑抑或趕人的侍者左右為難。他少爺可有理了：「我不是無理取鬧，是不愛吃『外面』的菜，媽媽做得比他們好吃呢！何況在這兒吃又很浪費。」
瞧瞧，他說得多麼通情達理，就屬我不對了，不該一到假日就犯懶，總想圖個方便清爽——都知道作頓飯的工程浩大，洗洗切切削削剁剁是基本功，油鹽醬醋糖的添色增味更是不可少，再講究點得注意菜色配置、裝盤藝術、火候控制、刀功展現等等等等，這麼一長串零零碎碎拉拉雜雜的，外加收拾飯後的杯盤狼藉，可得花上好些時間精力呢！更何況顧了老爺的清淡口味，可就逆了家中兩小鬼的胃口了，唉，世事難兩全，教我這巧婦怎能不「罷工」呢？！
其實，我自個兒打小就愛吃，還曾博得「菜后」的美名。一天中最期待的，莫過於那聲充滿幸福魔力的宣告：「開飯囉！」儘管被老師狠K得紅腫的手掌仍隱隱作疼，熱情的腎上激素還是會義無反顧的催促我衝進飯廳，端起飯碗，臣服於食物熱情的招喚，當我狼吞虎嚥的享用美食時，所有的委屈和辛酸也都消失無蹤了。
因為我對食物是如此的迫不及待，對於日劇中眾人在飯前珍重地說：「我開動了。」食畢，再恭敬的雙掌合什道句：「感謝款待。」的行為，便感到無比驚奇，原以為這只是日本人好禮成性，次數一多﹙就連吃個蛋糕也不忘行禮如儀﹚，便對他們在「吃飯」這件最放鬆、愉悅的事情上如此拘束，頗感不以為然，後來偶獲其恭敬背後的真諦，方才恍然大悟，進而為自己魯莽的妄下斷語感到慚愧。原來他們敬重的對象並非廚師高超的技藝，或是料理整治一桌菜餚的辛勞，而是對所有『以我命換你命』的無私生靈（食材）行最敬禮，藉著公式化的微妙舉措，讓人們不忘感念自然的哺育，如此深入淺出的教育居然就落實在飲食文化中，使人嘆賞之餘不禁反思自己「理所當然」的生活態度。
還記得幼時家中食指浩繁，節儉的媽媽總得摳緊預算，才能應付老老小小的需求，因此，媽媽練就了一身好本領，不論是佛跳牆、五柳鮮魚、滷八珍、蠔油燴海蔘、燻雞、滾元宵或燒肉粽，她都能做得令人吮指回味、不忍離席。可惜這些大菜除了過年過節，平日是難得一見的。退而求其次，媽媽親手和餡捏製的水餃，便成了我日常生活中最大的盼望，個個晶瑩飽滿的餃子滿溢著鮮美的肉汁，搭上甜脆爽口的梨山高麗菜，真真讓我百吃不厭；媽媽常將多煮的水餃放進菜櫥中，下一餐再將它們放入油鍋中煎得焦黃，吃起來香氣四溢，頗有另類鍋貼的趣味，當然，那得趁我尚未將冷餃子全偷搬光，才能有機會品嘗到。
幾乎每個不同年級都得寫篇『我的志願』，老師企欲從中窺探我們是否志向遠大、價值觀正確，而我們也不讓老師失望，必定會胡謅一篇冠冕堂皇的作品，讓雙方都能交差，皆大歡喜。像三毛那樣誠實明寫自己想當個「撿破爛的」，簡直是跟思想正確的老師過不去。我在很小的時候就了解諸如此類的遊戲規則，知道不經揀選的誠實有多麼惱人，因此，我才不會告訴那些正經八百的老師們，我最遠大的志願就是存好多好多錢，去最好吃的餃子館狠狠嗑它100個，也許還仿效劉姥姥誦唸著：「小翠，小翠，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嘟著滿嘴油光，享受純然的感官歡快。可惜，長大後不缺買餃子錢，卻少了乾淨無雜念的好胃口，那飽滿充實的志願，也在渾噩生活中漸漸褪失光芒。
可本性還是在的。混在夜市中貪看人世繁華，活潑靈動的生氣從蒸氣裊裊的大鍋中翻騰而出，引得眾人鼻頭歡喜的發酸，恨不得多幾個胃囊消化那賞之不盡的好味道。在這兒，誰還在乎景氣涼颼颼？各顯神通的眾多夜市小吃，讓食客身心都得到大滿足，嘴裡那串不見憂患的飽嗝，還保留一股傻氣的甜香，兜轉出太平盛事的錯覺。記得有一回，大家討論待會打牙祭的去處，大姐說她喜愛『京兆尹』宮廷點心的精緻口感，我卻持不同意見，她便笑我飲食品味太過粗糙平民，當下心情有點受傷，對自己數十年如一日的草根味感到羞赧，後來再想想：我是這樣的呀，對所愛執著，對「味道」也是如此，雖然不太長進，但那就是我的味道。便釋然了。
喜歡的味道如此絕對，像人一樣充滿獨特節奏，唯有那首自選的協奏曲，才能使嘴角迸燃癡迷沉醉的歡悅，遇見，就深深記憶，不捨得讓流動的時光毀損絲毫。那麼，吃倒成了記憶的反芻了，當時的光影、笑語、氣味和眼神，全成了佐餐的背景符碼，我的胃蕾舌尖拼命搜尋的，或許是某段愛戀的餘光。
扶著大碗公用力將蛋打散，該加點新鮮的洋蔥，還是熟透的紅番茄為它提鮮？我想孩子們必定一進門就嚷嚷著肚子餓，像當年的我一樣。
2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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