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正好公司有一樁微不足道的小型裝潢工程要發包，於是我便翻
開報紙的分類廣告，隨便找了一個工人來詢價。（我的理論基礎是：會懂
得在報上登分類廣告的工人應該都蠻正點的！）
這位我經由分類廣告找到的陌生工人，精神奕奕地讓人看不出他已經有五
十歲的歲數。他在仔細探勘裝潢的內容之後，隨即跟我喊了一個價錢。報
價一出，把我嚇了一跳，因為跟我以往所認知的價錢，低了將近兩倍。我
想這是經濟不景氣之故，才會有這種低廉的價錢。
第二天早上七點，工人向我報到，立即帶著老婆展開裝潢工程。這位工人
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每餐休息四十幾分鐘，算是相當俐落與勤快的優質
工人。頂多偶爾跟我屁一些額外的裝潢設計建議，不過都被我嚴詞拒絕。
工人在休息的時候，我也趁空檔跟他好好聊聊，因為我認為以他的手腳俐
落、工作勤快與報價低廉，應該早已經是高收入人士。他的回應倒也是爽
快俐落，直呼我：「慧眼識英雄」，他跟我承認，早在十幾年前他就已經
發財了，所以榮歸故里：台中縣，開了五家田園式咖啡廳與卡拉OK，應該
稱得上是一位餐飲大亨！不過在大前年的暑假，他又盡畢生之力搞了一家
佔地四千坪以上的巨無霸茶藝館，但是就在茶藝館即將開幕之前幾天，就
發生了九二一大地震，將他的茶藝館完全震垮，導致資金無法週轉，接下
來的三個月，他的餐飲王國就如同骨牌效應一樣全數倒閉。於是破產的他
又回到了台北，從工人重新做起，而且比過去的三十年更加努力、更加拼
命。
雖然這樁工程只有六萬元，扣除材料費，可能所剩無幾。但是工人還是很
高興地接下來，並且全力以赴去完成，所以在我的眼中，這位工人算是拿
得起、放得下的漢子。
至於我為什麼可以慧眼識英雄，知道他十幾年前就已經大賺一票了呢？那
是因為我自己也當過很多次工人。在我唸大學的時候，不知道是受到哪一
個社會學理論的影響，我總覺得應該要實際地去做一次工人，才算是真正
地擁抱社會大眾。而且就我當時的認知，台灣的工資是很低廉的！
所以趁著大一放暑假的時候，我便找了兩位跟我一樣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同
學去實際做了三個星期的建築工人。這三個星期的工作算是相當地辛苦，
工作內容包羅萬象，包括拆了兩個頂樓違章建築，在東吳大學附近蓋了一
座廟以及一個非常華麗的別墅。
為什麼當時會有工程公司讓我們這些沒有任何工程技能的大學生當工人呢
？其實原因有兩個，第一個原因是我們這些人看起來肌肉都很大隻，應該
很耐操。第二個原因是他們認為大學生的英文都不錯，足以跟菲律賓外勞
溝通。
事實證明，我們這些大學生的確很耐用，一天可以扛五十公斤重的水泥袋
，來回山路二十次。而且跟菲律賓外勞也可以相談甚歡。
記得有一次，在某個豪華別墅的頂樓施工，由於正處酷夏，所以我們都脫
去了上衣，露出頗有規模的肌肉在幹活著。這時屋主的女兒正好在放著張
雨生所唱的「我的未來不是夢」於是乎，我們這些人都不禁陶陶然了起來
，覺得自己好像是黑松沙士廣告片的人物。
這時狀似「癡肥富太太」的屋主突然衝出來，扯著女兒的耳朵跑到我的面
前，嚴厲地告訴女兒：「如果你不用功讀書，你的下場就跟這位髒髒的叔
叔一樣。不能像張雨生一樣輕輕鬆鬆地唸政大，只能當工人而已。」 不
過我還是沒有翻臉，只是笑笑而已。
後來工程案快結束的時候，菲律賓外勞告訴我們一個秘密：「我們外勞的
薪水是一天一千元，你們台灣的工人是一天三千元，至於你們這些學生工
人是一天五百元，而且發完薪水之後，因為公司怕你們會抱怨，所以馬上
就會叫你們走路。」
外勞所講的秘密果然在發薪日當天應驗，我們領了薪水之後，馬上就被開
除了。不過一天五百元的薪水，對我們而言，似乎比在速食店打工（當年
速食店的時薪是四十五元，而且要作滿五十個小時，才能領到薪水。）要
好，所以我們也不以為意，總之獲得一個不錯的經驗。
接下來的幾年內，我才真的發現工人真的很好賺，所以我跑去朋友的家裡
幫忙粉刷牆壁，以我的速度，大概只要兩天就可以全部完工，可以賺取約
六千元的酬勞。拿到錢之後，朋友的媽媽才對我承認她曾經找過粉刷工人
估價，大概要六萬元才能搞定。找我來粉刷，只要十分之一的價錢就可以
！
我好奇地問道：「妳怎麼能確信我一定會粉刷牆壁呢？如果我粉刷地不好
怎麼辦？妳豈不是又要多花個六萬元，找粉刷工人重新粉刷嗎？」，朋友
的媽媽倒也誠實地說：「聽說你是廣告系的學生，應該很會畫圖，所以我
想粉刷牆壁跟畫圖沒啥兩樣，找你來粉刷應該可以信任。」
後來又有幾個實例，讓我覺得工人不但好賺，而且還很惡劣。最有名的例
子就是我家的「萬里長城」奇案。原本我老媽只是想砌一道約五公尺寬乘
以兩公尺高的磚牆。但是工人卻用大卡車運來一堆足以蓋好萬里長城的磚
頭放在我家前面，而且還不准我們退貨。最後我家花了超過十倍的價錢才
砌好這面牆壁，而且還額外又花了幾千元，請人將剩餘的磚頭運走。所以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開始對於工人存在了很深的偏見。
不過儘管有偏見，當我遇上了財務吃緊的時候，我還是會考慮當工人來貼
補收入。記得我剛出社會的時候，由於遲遲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所以我趁
空檔又做了一個月的工人。
我這次的負責項目就是幫永和某一棟大樓做防水處理工程。所謂的防水處
理工程其實沒有多偉大，就是先把舖馬路的瀝青用大桶子煮沸，再舖在地
面。等瀝青乾了之後，再將防水塗料用拖把塗在地面上，而且工頭特別交
代，每一層樓只可以用兩罐防水塗料，所以我在「塗抹」的時候必須非常
「輕描淡寫」，不然鐵定被工頭海罵一頓。
由於過度地「輕描淡寫」，所以整個工作想必也不會太辛苦，當我將整棟
大樓都作好了防水處理之後，一個月就過去了，所以拿到了四萬多的優渥
工資，跟我那些已經找到工作的同學們一個月一萬八千元的薪資相比，算
是相當地理想。所以那時我曾經考慮乾脆就一直當工人下去算了，不過理
智還是戰勝了我，我最後還是跑到屬於本行的廣告公司去上班了。
繼續回到正題，這位從分類廣告上找到的工人，以每天十二小時的速度連
續拼了三天。最後工程終於在規定時間完工、而且預算並無追加，品質也
算非常優良，讓我非常地滿意。同時這位工人對於自己的新作品也頗為得
意，還 Call了很多朋友來本公司參觀。
過了不久，由於公司又有一個略大的工程要發包，於是我又找上了他，不
過這次工程比較趕，在一天半之內就得完工，所以他必須找其他工人來幫
忙才可以。
但是這次的施工品質就頗讓我失望，儘管他還是以身作則，每天工作十二
個小時絕不懈怠。但是他找來的其他工人就完全不一樣，不但遲到，早退
，而且吃飯的時間又長，吃飽之後還要睡足一小時的覺。最讓我不能忍受
的是：這些工人們工作時都習慣喝酒喝個醉醺醺，喝著喝著還會吵起來，
而且買的工程材料屢屢出錯，讓工期莫名其妙了延長了兩倍之久。
這位深感愧疚的工頭在工程完工之前的兩小時，終於忍不住情緒跟其他工
人大吵了一架，場面十分地火爆。原來是他請的這些工人都是他三十幾年
交情的朋友，正好現在都在失業，所以他顧及舊情，只要有機會就會找一
些工程給他們做。但是每次都搞到狗屁倒灶，讓他實在無法忍受。甚至還
有某位工人在收工之後，喝酒騎車被警方抄到，罰了一萬五千元，還要他
來出錢解圍。
這位工人後來告訴我：「我這些工人朋友總是停留在過去可以打混摸魚的
高工資時代，渾然不知時代早就已經改變了。現在的工人必須要跟我一樣
，除了努力打拼、還要價格低廉，才接得到生意。我曾經開過五家大餐廳
，出入開賓士 500，我都可以放下身段，重新做起。為什麼這些從來沒有
真正富過的朋友永遠都放不下身段呢？」
或許從這位工人的這句話，您可以體會到我們對台灣未來的競爭力憂心忡
忡的主要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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