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小說雖然全是李敖與李敖的對話，但因為李敖是李敖，所以它仍具有一般歷史小說無法蹴及的浪漫美感。在一些憂傷已淡得連影子也不剩，溯其源本，已不知對那些曾經惘然的物與情是愛或是憎的夜晚裡，我總是想起書裡的譚嗣同，反覆玩味著李敖對這人的看法。
跟著我會想起的是袁崇煥，以及終久註定要含冤難昭的陳炯明。這些人的共通點是他們和常人一般在關鍵時刻作出抉擇，但他們必須承擔起相較於身處同一場遊戲的眾人都要來得嚴峻的後果。他們知道身後將有悠悠可畏眾口交相傳說麼？他們夠聰明，又有遠見，他們顯然想過，甚至可能想得比今世人想的更綿密、更周延。
特洛伊公主卡珊德拉是位祭司，太陽神深戀著她，賜給她預言能力，他的示愛卻仍遭拒絕。由是她受到詛咒，此後她雖然依然能夠預言萬事、洞燭機先，卻無人願相信。照我說，卡珊德拉必然是在得到預言能力之後，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這才拒絕了他。多麼殘酷的示愛手段啊，他在她眼底點燃特洛伊的烽火，讓她預知父兄的敗亡、家國的兵燹、宗室的滅絕。他教她知道何謂命運，一旦她拒絕他，他將惱羞成怒地詛咒她，讓眾人嗤笑她、懷疑她。一旦她拒絕他，她將因無力阻止特洛伊戰敗，而由公主淪為軍妓，成為希臘將領的女奴，並和他一齊死在他滿腔怨忿的妻子手中。
她事先已預見這一切，卻仍舊悍然拒絕接受神明的愛情，並在她命運的盡頭，畏懼卻順服地走進那殺機滿佈的房中。究竟她是否有能力做選擇－－或者問－－究竟她是否曾做出選擇？關於命運，她雖預見，卻顯然不瞭解。
而她甘心承受，並為著這份對命運的信仰獻出她的性命。
就像《水滸傳》裡，望著手握尖刀的武松，不說話，光是冷笑的潘金蓮。照書中仔細寫來的看，她也是一個通透人。既然說「性格即命運」，那麼接受命運，或許就是希哲諄諄之"know thyself"的最終實踐。在痛苦與畏怖之中，我們只能默默低頭接受自己究竟是甚麼樣的人。先知眼底的風景裡沒有人物、情感、對話、或情節，惟有讓人困惑的命運。或許因此，成敗便不足以品評此輩，他們的格局大，規則也因而不同：一切端看他們是否願意抱著這份迷惘，在戰戰兢兢、憂懼困惑中堅定信仰，甘心承擔那些早已了然於胸的後果，並且在最後為此付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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