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我至少看了五十遍，其中起碼有二十次在電影院看。我姐姐更誇張，她在電影院裡待過三十回。本片改編自《聊齋》中一則故事，情節感人至深，善良的書生愛上荒寺女鬼，最後助其脫離妖魔挾制，投胎轉世。單純的架構搭配上導演的縝密構思，加入錯置的歷史時空背景，便成就如《紅樓夢》一般，不知其國，不知其世的迷幻故事。假語村言，諷亂傷時，其歌也摰，其哀也切，倩女幽魂以舉重若輕的手法，化怨懟為幽默，對世態炎涼的挖苦就這麼輕飄飄地隨著鬼魅們飛了出來。聶小倩生作官家千金，死後骨灰卻只能埋在亂葬崗，畫像也流落在錙銖必較的尖刻商人手上，遑論滿街的強盜，橫肆的劍客，隱居的名捕，勢利的官僚；本片背景只淡淡幾筆，已足夠觀眾看出那是何等亂世。
很顯然的，徐克並無意傷刺針砭特定事物。正因此，其力道方足以渲染至普世眾生，及至萬千眾相去。人活著要嘗盡心機算計，城府交伐，但死後也未必得享安息。良家小姐淪為鬼妓，這是多麼驚駭的安排，箇中又蘊藏了多少深意。身在陰世的她，魂魄好不容易因為愛而獲得拯救，但最終的結局卻並非與情郎長相守，反而被迫獨自面對徹底的離別。小倩的轉世投胎，是最憂傷、最無可挽回的一種落空。似這等欲見最後一眼亦不可得的倉促悲哀，道盡悲劇最重要的精髓：無奈。
倩女幽魂的兩部續作均劣，第二部更是讓人徹底失望。失望處在於它一點機會也不給－－時局仍亂，小倩轉世後仍舊死了，不記得前生戀情的她依然受樹妖控制。此外，三部電影雖然完整表露亂世的沉痛，但二、三部卻失之傷怨，沒有第一部的溫柔無邪。第三部裡，寧采臣終於和神似小倩的清風長相左右，到後來連小倩送他的畫也失去了；這樣的交代，實在難以滿足如我這般極度需要美感的觀眾之期待，更深覺被迫眼見我愛的人物一一向現實妥協、低頭。
《聊齋》的要旨在於鬼比人有情，人比鬼更陰森可怖。電影作到了這點，並予以超越。聲調忽男忽女的樹妖，掌管枉死城的黑山老爺，以及順服於這等「鬼體制」的女鬼小青，均將蒲松齡的故事帶上了另一高峰。名如其人，比起小青，小倩多的就是那麼一點「人性」，這是將她與眾鬼區隔出來的質性。至於寧采臣，他的單純真誠，讓他在片初後知後覺，免於乾屍的攻擊；在片中，更感動了早已對人心冷的燕赤霞，方得一掃妖氛，令小倩重獲新生。倩女幽魂成功塑造了這些人物，使他們栩栩如生，其敘事之轉折衝突更是跌宕有緻，令人心醉。這是一部至真，至善，至美的愛情電影。
二十年過去了，當年片中的兩個「人」，如今全成了鬼。然而直到今日，每當〈路隨人茫茫〉的間奏響起，我依然會想起這則淒美動人的鬼故事，想起那名天真的書生，曾經他如何以良善至情一再感動我，以及那位苦命的小姐，如何她一生裡惟有在死後才得以真正深愛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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