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
今晚房子裡有股肥皂味。安娜覺得這味道很棒。濃厚又有層次。先是撲鼻的刺痛感，後來是類似木頭煙的澀味，再後來是柔和的味道；如果這味道有顏色的話，那應該是奶油黃了。好似可以拿肥皂水當食物吃，吃它個盡興。安娜愉快地吸一口氣，感到輕鬆又充實，胸膛和肚子往外漲，頂住了圍裙。那些味道來自她在醫師回家前用來刷洗地板的劣質皂，和午餐用來洗碗盤的清潔皂－－沖洗過程中加了醋，好讓碗面看來亮閃閃，以及現在在幼兒的浴室裡的洗髮皂。她正使勁的搓揉兩位金髮雙胞胎男孩的頭。兩人不住地扭動身體，濺起好些水花。水跑進了卡爾的眼睛，他不由得發出尖叫聲。她只是一邊笑一邊用圍裙裙角抹去他前額上的肥皂水。不過是一點肥皂水嘛，她說，搞得這樣大驚小怪的。大驚小怪，彼得嘲弄著說，於是兩人用手拍打起水來，濺的安娜的雙手雙肩甚至脖子都溼透了。她佯裝動了氣，伸手到浴缸裡想要去抓，兩人的身體滑溜溜的像鳟魚，她喜歡這種感覺。當她還是小男孩這等年紀時，肥皂必須精打細算省著點用。那時候，乾淨可是一種奢侈品，比如有乾淨的衣服好穿，乾淨的地板好走。洗碗盤用的還是沙子呢。能夠乾乾淨淨的真稱得上是一件驕傲的事。她正小心翼翼地把泡沫從頭髮上抹去，小男孩的頭髮頓時成了覆雪的山峰。當她把浴缸後架子上的水壺拿下來時，聞到一股松樹的味道，飽滿的奶味溢滿指間。沖掉泡沫的頭髮貼緊了頭，好似一頂帽子。她一開始是用浴缸裡的水，後來就直接用起水龍頭的冷水。因為他們得學著吃苦，好像樵夫一般強壯優秀。冷水兜頭淋下的震撼讓他們都叫喊了起來，聲音差點兒開了叉。她的這兩位小男人起身離開水，像獵犬般抖抖身子。她伸手拿來浴巾將兩人包裹起來，擦乾。整間浴室蒸蒸騰騰。水氣爬滿了浴缸後頭的鏡子，也從她的手臂、乳房間滴淌下來，好像汗水。兩個男孩一溜煙跑開，彼得跑了個先，把浴巾留在安娜手裡，卡爾尾追在後。老是排第二，這個小跟屁蟲。這一點倒是沒人注意過，安娜自覺比任何人都還要了解他們。彼得開了門，兩人賽跑似的往樓梯平台上衝，留下一條水痕，安娜順著水滴和足印，一面走一面微微抱怨。等她一找著他們，只見兩人都停在樓梯上端，面有愧色的站在醫師面前。一個打著赤膊，一個裹在浴巾裡。她遲疑了一下，默不作聲。彼得的浴巾還在她手裡。兩名小男孩是她的寶貝，心生疼護之感，於是來到醫師父親面前，護著兩人。醫師父親可是會為此懲罰他們的。她會有此舉動不是因為醫師的懲罰不恰當，而是因為她心腸軟。這點她也很清楚。當她還小的時候，大家都說她連隻蚊子都不忍打。
不想今晚的醫師一反常態。不僅大衣沒脫，手裡還拿著公事包。他越過兩位小男孩朝她笑了笑。那是淡淡的、悲傷的笑。他們今晚要與我們共進晚餐，他說，跟蘇菲和我。沙啞的嗓音，好似要打咳。跟大人們一起，他說。她隨即點點頭，但消息來的突然讓她吃了一驚。心想：你應該事先告訴我的。我本來只打算讓他們吃豆子的。一意識到自己的魯莽放肆後，眼睛眨巴了幾下。雖然她什麼話都沒說。這樣一來我得在這丁點兒肉上多作變化。那就餃子吧，她想。加上上次沒吃完的幾條馬鈴薯和醫師愛的葛縷子籽；她確定上次還剩一點兒。打定主意又點了點頭，走上前去在彼得肩膀披上浴巾。他身體往她微微一靠，抖擻擻的，又感激又寬慰，心喜父親終究沒有作出懲罰。父親欲語未語，陡然轉開身去下了樓梯。安娜就地在樓梯平台上把雙胞胎的身子擦乾，隨後跟著進了他們房間。斜眼往蘇菲的房間望了望，看見她今晚要穿的連身裙已準備好。雖然安娜很明白是自己親手把裙子給擺在那兒的。果然沒錯，它就躺在床上。那是蘇菲可憐的母親曾經穿過的，安娜作了點修改。輕柔的放在床上，袖口繡著花邊，領口還有安娜給漿上的香味。
往常裡，男孩們在洗澡後會給穿上睡衣，但今晚不同，要跟大人們同桌吃飯。跟蘇菲和父親。安娜打開衣櫃門的時候心裡想：這真是先生的典型作風。眼光越過他們逕自說著話，然後就由她來把話語化為行動，化為真實。她如往常一般想著，湧上一股得意，倘若他是為了她而這麼做、為了給她權威呢。在她挑選衣服的當兒，男孩們定眼瞧著她，一面乖乖照著父親突如其來的吩咐做，一面又為父親的好脾氣感到驚訝；又帶點不安。他們上次一同吃飯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一家四口熱和的圍桌而坐。是聖誕節，一定是的。吃著從鄉間別墅帶回來的鵝。雙胞胎看著安娜要怎麼打點，她卻失了神，把臉埋進摺好的衣服裡。她曾看見她的兄弟的鬼魂穿上剪裁合身的襯衫與上衣，手抓著一隻野雞的腳提了起來，他的笑臉沾滿血漬。
她把雙胞胎的軍服攤開。兩套棕色長褲和襯衫並排著擺在床上。她突然明白這就是醫師想要的。
動手做餃子的時候，慣常的噪音又響了起來。悶悶的轟隆聲此起彼落。連碗都在手裡打起顫來。她已經習以為常了。起先，轟炸是有一定模式的。會先從遠方轟炸起，然後再漸漸往她靠近，胸膛或是頭壓力緊繃，好似裡面有顆汽球漸漸膨脹，幾乎要爆炸開來。然後她得克制住自己往街上奔的衝動。但現在就比較隨意了，雖然依舊持續不斷在轟炸著，可她寧願這樣。醫師說她有著農夫對命運的直覺，這點讓他感到有趣。有時他會問她：我們會有什麼下場？安娜望著站在面前的醫師，消瘦的臉歪向一邊，掛著一抹嘲諷的微笑，像個面有得色的伶俐小孩。她聳聳肩，不想現出她正高興的慌了神。該來的，總會來的，她說。安娜，喔我的好安娜，他說。
安娜把葛縷子籽與其他食物搗混在一起，手指頭雖然老僵了但還算靈活。她對自己做的餃子感到自豪，早就被醫師的好些朋友們給稱讚過幾回。他們可都是身穿軍服的大人物，配有專人司機。司機都在廚房裡等著，看她忙著下廚上菜。在她的腿還沒長胖以前，還跟他們調過情呢。外邊安靜了有好一陣子，轟炸的噪音還不如空檔的沉寂那樣令她害怕，因為沉寂顯得更靠近了她一點，又加上她正對醫師犯疑。
安娜覺得今晚的醫師不像平時的他，這麼輕易就原諒了雙胞胎兒子的惡作劇。他們可是把平台弄得濕滑滑，又大聲喧鬧，活似一對吉普賽人。打從她二十年前來到這家庭，這樣的情形只見過一回。看見他這般溫弱，她覺得心痛，不忍再想起那一天。那時房子裡有好多醫師護士，然後冷不妨的，好像有人一忽兒把桌面掃了個空，大家都不見了，女主人死了。孩子們被帶走了，雙胞胎跟蘇菲被醫師的父母給帶到鄉下去。房子空蕩蕩的，只剩下醫師和她自己。她在廚房痛哭，哭得乏了，無力再哭了。喉嚨因不住抽動而生疼。在她心中醫師一直很完美，是男人中的模範。除了那晚。她發現他垮在大廳地板上，渾身酒臭味，衣服沾滿污物。幫幫我，安娜，他低聲說。感到羞愧。安娜叉著他的雙臂幫他站起身，扶著他爬樓梯。他推開了安娜，拖拉著身子扶著欄杆一階一階往上爬。踉踉蹌蹌的樣子，令人怵目驚心。他走過平台進入女主人待過的房間。安娜想要跟進去，幫他洗淨身子，脫下髒衣服，換上乾淨的。把他當尿褲子的小孩一樣照顧。你應該跟她一同死去，安娜記得自己曾有過這種念頭，也讓你養的鳥一起陪葬。安娜太過專注在醫師的失落而忘了自己，直到現在還是如此。她正在把混合物捏成肉球－－上面雜著葛縷子籽好似有斑點的鳥蛋－－並擱到一邊去，知道肉球只要一煮熟，就會浮到水面漂啊漂的。是她把女主人帶大的，由洋娃娃變成了小姑娘。可是她的難過全都是為了醫師。心想，也許留下來的人總是比較痛苦吧。可是她也曾經被撇下了。現在蘇菲來了，比平常晚了點。街道黝暗，天空佈滿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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