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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4-20 14:13:31| 人氣13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那一年,菩提樹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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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菩提樹下〈一〉

二○○一‧夏天

還記得嗎?
那一年,我們在女生教室旁那棵菩提樹下的夏天。
一個小小約定…

上了大學之後,已經有六年沒有勇氣經過那所位在城市中心的古老校園。記得,以前每天上學途中,走過跨越在學校與這城市行政中心間的陸橋時,常常都會有種小小的感動。感動著這個城市的律動,感動著這個城市的流動生命。陸橋下的車潮來往,城市的居民載著夢想前進;陸橋上的人潮來往,學校的學生帶著夢想前進。
六年來,試圖去忘記些什麼,卻好像什麼也忘不掉似的。彷彿拿了塊橡皮擦,但怎麼擦也擦不掉原子筆筆跡一樣。
回憶也一樣。
回憶很奇怪的,你把它裝進什麼容器中,它就變得和那容器般,像液態。它總不會一次來勢洶洶,但卻汨汨流淌、滲透。

不敢經過校園的原因是深層的,但這個深層回憶卻一直如鬼魅般跟隨著我,多年來,在夢裡每每再現。
從此,我害怕看見藍色,尤其像天空和海洋般,一大片的藍湛湛。
好幾次我嘗試著抬頭看看天空,或和同學們到海洋的邊緣去,當我專心注視著那一大片藍湛湛時,眼淚每每如回憶般緩緩流下,無法遏止。

一九九五‧四月

蟬鳴‧菩提‧水塘裡的烏龜阿呆。
我的高中生活其實很乏味,除了書本、編校刊和游泳,百分之百的高中生活扣掉之後只剩不到百分之十。
每天早上四點半起床,五點十分到學校游泳池報到,熱身、下水、練完各項目,七點二十分進教室,考試、上課、打屁。下午四點十分下課,向教練報到,熱身、下水、練完各項目,五點四十分回家。回家之後更是一成不變,吃飯、聽音樂、寫功課,然後準時十點睡覺。
生活好像是按表操課。

之所以會加入校刊編輯社,完全出於非自願的因素。
剛進入這所高中的那天,游泳隊的教練和編輯社的指導老師就分別來找我。游泳是我除了書本之外唯一的專長,寫作只是我的小興趣,對於編輯我則是一竅不通。
不過,在編輯社指導老師及社長,一個星期內找了我六次的辛勞下,還是無法抗拒他們的熱情。但編輯社的活動我只有在星期六下午時間,偶爾的出現,其餘的生活一樣是讀書、游泳,游泳、讀書。

那年夏天的熱潮提早在四月天發酵,悶熱潮濕的空氣裡永遠都泛著霉褥的氣味。
坐在教室中間第四排第三個位置,冒了一整身的汗,燠熱難耐。汗水滴落在渾沌意識下思考經濟地理的模擬試題,耳邊聽著監考老師在前面囉唆的叮嚀,我,搖著筆無力的解答著。

我的腦海裡,盡是海洋。
我是魚。

那一年,菩提樹下〈二〉

一九九五‧七月四日‧天氣晴微風

聯考前一年,小磊的慶生派對上,我們的生命有了第一次共同的交集。

我向來是不太參加任何派對的,倒不完全是因為個性孤僻,而是每天例行性的游泳訓練,繁複的考試,讓我壓根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想去參加任何派對。

「嘿!我注意你很久了。」妳率真的第一句話,就深深的吸引住我。即便在聽到妳這樣說的當下,我心中感到十分驚訝也摸不著頭緒,但卻百分百的佩服妳當時的勇氣。而儘管在事後,我曾經不只一次的試問妳當時的勇氣從哪裡來,妳也不肯說明,但我仍然相信,這句話的確讓當時內心焦慮徬徨的我,像溺水的人抓到水面飄來的浮木一般,找到一個足以繼續生存下去的理由。
高中的生涯裡,我的生活儘管十分充實,游泳、讀書、偶爾還會去參加編輯社的活動,但基本上我是生活在玻璃水缸裡的魚。
我處在自我封閉的狹小空間裡,沒有別人,只有自己。我有一大群好朋友,卻沒有一個足以掏心掏肺的知己;我參加編輯社的社團活動,但從來不熟絡,彷彿只是在善盡別人對我的期待;我也假裝用功讀書,即便我不太用功,但因為我的成績太好,所以不得不假裝我曾經用功讀書過;我每天慣例的到游泳池報到,因為這是唯一讓我感到無比自在的地方。
在這所擁有五十年老字號,歷史悠久、升學率不差的省立高中,所有人進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在這裡好好用功三年,然後考上一所大學。念所謂的普通高中,如果沒有預期的考上大學,當個社會精英,賺許多錢,彷彿就會成為一件天地不容、萬惡不赦的滔天大罪般。而我,進入這所高中唯一目的,卻只是為了找一個可以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一個讓我心靈上可以得到依託的角落。

父母吵著離婚的這些年來,我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回家。我經常在游泳訓練結束後,一個人走過紅磚道,過了熱鬧的火車站,穿越這個城市活力的中心,顫抖著雙手拿著鑰匙,打開家中黑色大門。有時,我會在國小外圍六角紅白磚人行道的木棉樹下,發呆也似看著人來人往,許久,才會驚訝於自己的失態。
我把自己關在臥室內,惱人的吵鬧聲夜夜在門的那端發生。每在關上燈的夜色中,內心的焦慮就會不自覺得浮現上來,躺在床上,它彷彿就會由腳端慢慢淹沒上來。在這近兩個月的時間裡,老爸回家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晚,他們吵鬧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更長,我就只能躺在床上,一點一滴的等待天亮的到來。彷彿,乍見陽光的那一刻起,就是上帝救贖的開始。白天身體上的疲累,竟然怎麼樣也比不上夜晚心理上的惶恐。
兩個月來,我心理上幾乎快放棄了自己,放棄了想活下去的任何理由,就像一個心如死灰、沒有活力的人,伸出雙手,做最後的垂死掙扎,放棄了所有可以自己求生的意志,等待救援,只因為不甘心就這樣被掐著脖子般的慢慢窒息死去。

「嘿!我注意你很久了。」一句話,劃破了我的黑夜。
等待救贖的魚,彷彿看到了上帝的眷顧。

那一年,菩提樹下〈三〉

墜落時,失去重力的感覺如何?

這讓我印象起小學一年級在宜蘭山區的溺水經驗。
那一刻,腳一滑,全身重力頓失。雙手拚命的揮舞著,只希望可以抓附到什麼東西。空白的思緒像一條無止盡的線前進,心中掛念著是家裡等著我回家的小黑。腦中堆砌的種種影像不斷劃過,蒙太奇似的拼貼所有過往的視覺印象,像按下快速前進般,從小到大的回憶,一格一格的如同電影般快速播放。直到有人將我一把拉起的那一刻,這段短短的幾秒鐘內,我的人生彷彿重新經歷了一回。
稍大一點,我才了解這就是所謂的瀕死經驗。
我想,我還沒來得及問妳這個問題。
但我就是確切的清楚明白到妳縱深而下時的心情,也不需問我為什麼會知道,就像這個世界上只有妳能深刻感受到我內心一般。

一九九五‧九月‧開學

派對之後,我的生活開始出現細微變化。
腦中出現妳的影像的時間,由每三、四天一次的頻率,漸漸變成每天三、四次,每天三、四次漸漸增加到三、四十次,直到頻率以等比級數的速度成長。
開學後的第二個星期六下午,我依例到編輯社虛晃幾個小時,背著背包準備往游泳池報到。在路上和幾個學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她們那種崇拜我的眼神令我相當受不了,好像我是她們心目中的神般。這讓我想起了妳對著我說「嘿!我注意你很久了」時的表情,並不是那種崇拜,而是自然率真的流露。
我在這所以升學為主的學校裡,除了每次代表出去比賽得名外,極少用功唸書的我,也經常是模擬考名人榜的常客。但我實在厭惡那種被特別注意的感受,每天到學校總有人送早餐過來、每天不管多早或多晚,總有人在泳池邊看我練習。所以我一直過著自己的生活,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想去面對惱人的人際關係,只是應付。
好不容易打發走幾個學妹,在轉角處看到妳剛從電腦教室出來,手上抱著一台電腦主機,這是派對後第二次遇見妳。
「嗨!好久不見!」
「嗨!對呀!」妳給我的感覺,一直都不像其他女生對我那樣。
「要去練習呀?」你看著我背後的背包。
「對呀!不過不急,我幫妳吧?」
「好呀!」我雙手接過妳手中的電腦主機。
「還真不輕哩!妳自己一個人怎麼拿得動呀!」
「沒辦法,男生都去打籃球了!」
「是喔!下次有需要就找我幫忙」
「嗯!好!沒問題。」妳爽快的回答。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一路上我們聊了很多,忘記了時間。
也是我第一次忘記去游泳池報到。

當年,在學校的建築,結構很傅科。它藉由兩棟獨立的大樓,將性別成分,用這個大操場遠遠的隔離開來,涇渭分明。年級數由高到低,以權力分配的方式,分布在大樓的層次中。

我們平常只能,遠遠隔著大操場,憑空思念。

那一年,菩提樹下〈四〉

一九九五‧十月

永遠清晰的記憶著,第一次牽妳手的模樣。

高三的生活開始忙碌了起來,除了每天的游泳訓練外,我已經減少出現在編輯社的機會了。老師開始以地毯似的密集轟炸小考,來換取我們唸書的成果。每天早上的游泳訓練得趕在七點十分前結束,因為七點二十分要開始小考,所以我每天晨考幾乎在半瞌睡狀態下完成。每天下午四點十分下課,但要小考到五點,趕去泳池報到,練完各項目已經六點半了。
通常,妳會在泳池邊看著我練完所有項目,再和我一起去吃飯,然後到圖書館看書。高三這年,我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或許我也開始試著逃避回家後的不安,也是我唯一能做的無言抗議。所以,我開始和妳在放學後留在學校唸書,對妳來說是唸書,但我每次總是窩在妳身旁看著看著就睡著了,而妳總是不忍心把我叫起來。
因為,我們每天只有這段藉口時間,能把思念實現。

那一天,下午下了一場很大的午後雷陣雨,暑氣蒸騰。
放學後留下來考我最討厭的歷史,而且考到了唐朝安史之亂之後。我草草寫完交卷,就趕去妳位於一樓角落的資優班教室。看妳寫考卷時專注的模樣,我就在教室外不斷的做鬼臉,直到妳班上女生發現了我,大笑之後,引起了老師的注意,我才乖乖的坐在教室外走廊上。之後,妳陪著我到游泳池去練習,妳在旁邊看著妳的微積分,我在泳池裡一個項目一個項目的來回。
訓練結束後,我們回到圖書館去佔個角落的位置,再步行到附近買便當。下過雨的夏夜很涼快,連風中都有花的味道。在「大胖子排骨便當」買了一份排骨比什麼都還來得大的便當,和兩杯綠豆沙珍珠。
經過國小外邊的紅磚人行道,緩緩轉進學校壯觀的日式拱門,突然有台腳踏車冒失的由左邊轉出,左手自然地抓起妳的右手,右手扶著妳往我身上靠。妳抬頭看看我,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牽著手,繼續往圖書館前進。此刻,我感覺妳的溫度,暖暖的。
一直到圖書館前的階梯,我才放開妳的手。我們肩並肩坐著,吃著便當。妳吃得少,一直吵嚷著要我把剩下的通通吃完。天色漸暗的籃球場上,還有幾個汗流浹背的學弟在打著球。
我們只是繼續。

晚上,妳還是繼續著妳下午未完成的微積分。我打起精神把要完成的作業寫完。
「我寫完了。」
「嗯,那你明天要考什麼呀?」
「考國文、英文、經地、歷史和主義,都還好。」我趴在桌上懶懶的看著妳。
「嘿!別偷懶,先看國文吧!」
「好唄!」我淘氣的學著電視裡大陸人的語調,邊拿出國文課本。
妳敲了一下我的頭,「別搞怪」。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我只好翻開課本,從蘇軾讀起。「…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最後,我還是在「託遺響於悲風」後睡著了。

這一次妳還是沒把我叫醒,在夢裡,我看到妳靜靜坐在遠方,微笑不語。
我以為我像魚,游到了最溫暖的水中。

那一年,菩提樹下〈五〉

一九九六‧二月‧寒假

全國運動會剛結束,我輸給了從小就一直和我競爭的阿凱,或許說我是輸給了我自己吧!自從和妳在一起之後,我的確對於游泳這件事變得較不在乎,嗯!其實也不能說是不在乎,只是,在相較對於妳或者是對於游泳這兩件事情的比較上,我心中的分寸多少有了些變化。但是,對於我自己的失常,在我接過銀牌獎牌的剎那,看到阿凱透露出勝利的眼神裡,才真正感受到一股失落感。
而校刊的編輯也即將進入非常的截稿時期,我逃避著。學校裡號稱的北部三大校園文學獎也剛揭曉,我還是連續第三年再度陪榜。當我寫下有關於妳的詩句:「飄逸髮絲,糾纏手中的2B鉛筆/泛點紅的晰白的臉,鑲著兩林黛玉般/多愁善感的眼眸」,名詩人依舊說太散文化,不夠意象。
我無所謂。這兩件事對我來說,說不在意,或許偽善;但說無所謂,倒是真實。雖然從小到大,一個學業資優的運動國手,我經歷過的挫折少得可憐,但或許是家裡的挫折讓我還頗能自我調適的。
文學獎揭曉的那天傍晚,我沒有到游泳隊練習。一整晚躲在水塘後邊的教室走道抽煙,試圖逃避任何安慰。其實說穿了,安慰本身就是一種深層傷害,是一種諷刺,是一種經過包裝及顛倒感情的嘲笑。也想逃避校刊方面的壓力,寫自己不感興趣的專題本身就是種壓力,假裝自己樂於工作,卻又時時害怕自己的倦態傷害到一起共事的製作夥伴。當然,更想逃避妳,深怕見到妳會暴露出我內在不安的本質,深怕面對妳時所有情緒將會完全潰堤。
煙一根根的抽,不知道時間的過去。最後,還是看到妳走進視線的身影。
「吃了嗎?」
我搖搖頭。「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阿呆告訴我的!」妳指了指水塘。
「嗯!我沒事!」我看看妳,吐了口長長的煙,嘆了口氣,露出了微笑。
妳在我身邊坐下,「我知道,我知道」,妳雙手捧著我的臉,輕輕的說:「我都在這裡」。我感覺到我的淚水在我的眼眶中打轉,這不是哀傷,而是一種感激。
「我以為我會難過,我以為我會哭,尤其當我看到明凱拿到金牌的眼神時,他的眼神好像在說:『哈!你也會有這麼一天』,那時,我心裡有一股很特別的悲傷。」
「別抽了。」
我把煙熄了,看著妳,看到妳眼眶裡也泛著淚光。「別擔心,我真的沒事,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我想,這種悲傷很像我老爸和老媽每天晚上吵架時,我在房間裡孤立無援的情境下,內心出現的一種沮喪。」
「我來了呀!我永遠都會在你身邊的!」
「我知道」,我握著妳撫摸我臉的溫暖雙手,雙唇緩緩貼上。
那一晚,我第一次吻了妳。在水池邊。

那一年,菩提樹下〈六〉

一九九六‧八月

從縣立殯儀館準備回家時,妳大哥和小磊陪著我,大家都沒有說話。小磊要我等他一下,「我送你回家吧!」
我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嘿,真的不用我陪陪?」
我漠然的看著他,搖搖頭。
「嗯,好吧!那你自己小心一點,我晚點再打電話給你。」
我看著他,勉強擠出點微笑:「沒問題,你們進去吧!」
下過雨的風中,飄來悲傷的氣味。
小磊真是個好朋友,不是嗎?這段期間,我幾乎都住在他家裡,因為我不想回去面對家裡的狀況。有幾次我喝了點酒(其實妳知道我是不喝酒的),還麻煩他整晚照顧醉話連篇的我。

大哥跟我說謝謝,謝謝我陪妳的這一年。
他拿了很多我們的合照給我看,他說妳把照片都一張張貼在牆上,還有我比賽時的剪報、游泳時的照片、和記者的合照,甚至還錄下了我每一場比賽的轉播,這些都是妳沒跟我提起過的。
由於妳爸爸在社會上的關係不錯,所以今天來的人很多,但他們來的目的真的是關心妳嗎?我想他們來只是因為妳是妳爸爸的女兒,妳一定不喜歡,但現在的妳再也不能生氣了。
大哥跟我說,「我覺得,這一年是小妹最快樂的日子!」

抱著大哥整理出來一整箱,妳留下的有關我的回憶。小磊本來想幫我載回家,但我堅持要自己拿。
殯儀館到家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但我卻從下午走到晚上,走了整整八個小時。一路上,走走停停,我好像沒有意識到「我正在走路」的這件事。有時候我會停下來坐在路邊、或停在騎樓下的機車上,看著路上的行人來往,也看著各種大小顏色不同的車子經過我的眼前。腦中沒有任何想法,只是一直反覆大哥的話,也一直想著妳保留下來所有關於我的回憶。

八個小時,走得我精疲力竭,身心俱疲。
回到家,空無一人,這是一個多星期來我第一次回家,那種肅靜的感覺馬上讓我感到害怕。放下了箱子,又走到學校,穿過操場,在妳縱身而下的男生樓下,坐下。
那一刻,我極力的想拼湊出有關妳的影像,卻怎麼也湊不齊。煙在我右手食中指間,一根接著一根化為灰燼。我攤坐在地上,像隻等待救援的小魚,無助。
妳留下了一整箱有關於我的回憶,而我呢?卻留不下片刻的妳。我的記憶是如此的凌亂不堪,有關妳的回憶卻像被禁錮般,只能鎖在我的心裡。當我抽完第七支煙時,下起了大雨,我走進了游泳池,躍入水中,反覆來回。
不顧一切的反覆游著,一直到生理無法負荷。起身坐在池邊,彷彿看見那一夜的妳,我輕聲說:「我都在這裡」。

那一年,菩提樹下〈七〉

一九九五‧十一月

升學主義下的高中生活相當的緊張,連我這種不太在乎成績的人都感受到教室內氛圍的異常。尤其,我的生活在考試與游泳之間被壓榨成一口小小的井,必要時才能探出頭來透口氣。
第二次模擬考完的下午,在中堂的樓梯上等不到妳,也沒多想,就趕緊到游泳池報到練習。教練說我最近有些退步,要我不能談戀愛。我有些生氣,妳知道我一向最討厭人家干預我的生活,越是要我不能做的事,我越是要去做。雖然表面上我是個不太叛逆的小孩,我老是服從大人們的期望,但深層底下的我,卻有股強大的力量,抗拒著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如果我連愛人的權利都被剝奪了,那我寧可不要游泳。」我在下水前,和教練說了這句話。那天的練習,兩百公尺自由式我游了01:58:20,我用速度向教練證明他的話是謬論,是一種不可以為證的結論。
游完所有項目之後,正坐在池畔用毛巾擦著頭髮,這時才看到妳坐在出口處的長板凳上,頭低低著。
我停下了動作,走過去。妳抬起頭,眼睛紅紅的。「怎麼了?」我蹲了下來,看著妳紅紅眼眶。
「沒事啦!先去換衣服,把身體擦一擦,別著涼了。」
我們之間有種默契,彼此對彼此不想說的事情,並不會多問。到了妳想說的時候,妳自然就會說了。不需要多問,也不需要揣測些什麼。

晚餐,我們在廟口的那家肉圓解決了一餐,回學校圖書館的途中,妳才說:「這次,我的化學考得很差」,我們找了女生樓旁邊菩提樹下的樓梯口坐下。
第一次,妳在我面前哭了。妳說妳從來不敢在我面前掉眼淚,妳說妳哭起來的樣子很醜,不想讓我看到妳醜醜的樣子。我說:「小傻瓜,這樣才是最真實的妳呀!」我抱著妳,什麼也沒多說,就讓妳在懷裡一直啜泣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輕撫著妳的頭髮,抬起妳的流滿眼淚的臉,「好啦!別哭了,真的變醜了!」
「討厭啦!」妳揉揉哭紅了的雙眼,拉起我的衣服擦眼淚。
「嘿!」原本想阻止妳的動作,卻又因心疼妳而作罷。「別哭啦!一次考不好沒關係啦!」
妳抬起頭來白了我一眼,又把頭埋進我的懷裡,「你這種資優生當然沒關係啦!」
「資優生也是會考不好的呀!」我無辜的鼓起臉頰。
妳抬起頭來看著我,伸出了右手小拇指:「打勾勾,我們約定。」
「約定?」我一臉狐疑。
「嗯!約定我們要一起進大學,約定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
我看著妳認真時的表情,伸出了小拇指。當我的左手小拇指勾上了妳的右手小拇指時,天空飄起了細雨。我沒有說話,把妳緊緊擁入懷中,但我心裡卻喊著:「我們當然要永遠在一起!」
細雨從菩提樹的葉縫中,輕輕的落在我們的臉上,一眼望去,整排燈光照亮著女生樓的長廊,教室裡的年輕生命正和未來做賽跑,一顆顆的希望,在夜晚裡被慢慢點亮。
一個小小的約定,一個屬於我們兩個的菩提樹下。

但有些時候,我們的願望儘管渺小且卑微,上帝卻吝於給我們任何機會。

那一年,菩提樹下〈八〉

一九九五‧十二月‧耶誕夜

聯考前最後一次耶誕節的氣氛,似乎不太熱絡。學弟妹們之前就熱烈的邀約我們參加今年學校舉辦的耶誕舞會,小磊也打算在家裡辦個Christmas Party,但妳卻為了瑣碎而繁複的小考,和即將面對的模擬考而顯得猶豫不決。
前兩年的耶誕夜,我都在游泳池裡度過。我不太喜歡人多的感覺,人只要一多,緊迫的壓力總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空氣也顯得奢侈,練習就成了我最好的藉口。不過,今年我想帶妳到小磊家度過我們一起的第一個耶誕夜,我滿心期待著。

那天我依舊游完所有項目,披著毛巾坐在池畔等妳。妳剛考完小考,看上去顯得有些疲態。我看著妳,笑了笑,妳也在我身邊坐下。
「今天游得如何?」妳拿起毛巾擦擦我的頭髮。
「嗯,還不錯,妳呢?」我伸手接過妳拿毛巾的手。
「還好啦!這次的期末考我可能考不進全校前二十名了。」
「別想那麼多啦!盡力就好呀!」
妳沒多說,只是玩著我的手指。
「耶誕夜我們一起去小磊家好不好,我想…」
「快要期末考了…」
「我想,我們一起過耶誕節…」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妳面有難色的低下頭,陷入了沉思,不再說一句話。

做選擇本來就是件困難的事,但我卻狠心的希望妳在考試與舞會間做出決定。那次之後,我們的幾次對話都充滿著不安與焦慮,或許,對我來說,我把這件事情看得太重要。從妳幾次的態度中,我漸漸感受到妳對於期末考試的重視,並且希望得到我的諒解。但我卻絲毫也不領情似的,一次次的在見面時,以冷戰來做為我的武器。
我開始由失望轉為生氣,冷戰已經不足以代表我心中的憤怒。我失望著在妳心中的地位還不如妳的考試,我生氣著妳對於我的反應並不想做任何解決。耶誕節前一個禮拜,我對隊友大發脾氣,責備了他一次無心的遲到,我看到妳在門口長板凳上默默的瞧著,沒做任何反應。我轉身躍入水裡,一趟又一趟來回的游著,一百、兩百、三百…到一千、兩千,希望藉此消耗心中無名的火氣。妳擔心的走到池邊,一直到我停下來為止。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妳哀求著我,眼中泛著淚光。
我從水裡起身,忿忿然的把泳鏡重重的摔在地上,沒留下一句話的走了,只留下哭泣的妳。

夜裡,躺在床上一直想著妳,覺得自己今天的表現非常差勁,打了通電話給妳,妳媽媽說妳睡了。接下來幾天,妳並沒有出現在泳池邊,打電話給妳,不是不在就是睡了,大哥問我是不是吵架了,我說沒有,但我知道,我傷害了妳。

耶誕夜那天,我獨自一個人到小磊家,喝了點雞尾酒,就一個人逕自在陽台抽著煙。裡面,大家狂歡著,外面,卻一個人孤單。
陽台的玻璃門在不久後被打開,吵鬧的音樂刺耳,「是誰?」我不耐煩的轉過頭,看到妳站在門邊。
「跳舞嗎?」妳問。
「嗯!」我牽著妳的手,走進客廳。
在燈光音樂的炫目下,我們緊緊相擁著。從Elvis Presley的Are You Lonesome Tonight到Love Me Tender。我望著妳,略帶倦容的妳更顯的動人,「對不起!」
「別說了!」妳暖暖的唇印上了我的唇,我知道,什麼都不用再說了,都過去了。那一刻,彷彿時間永久似的,儘管身旁有許多人,但我預感著再也不能放開妳。
只想,這樣下去。

那一年,菩提樹下〈九〉

一九九六‧一月

期末考前兩天,一大早還沒朝會妳就要學弟上來找我。妳很少一大早就找我,因為總是有一大堆的考試煩著我們,我感覺到妳的一絲不尋常,於是趕緊交了英文考卷,從後門溜了下樓。雖然妳沒多說些什麼,但我還是瞧見了妳哭紅的雙眼。
我也沒多說,只是靈機一動說:「嘿!帶妳去我和小磊的秘密基地。」趁著今天早上是低年級朝會的機會,我偷偷帶妳爬上男生樓的四樓天台。早在我高一的某個夜裡,小磊就曾經帶著我們七個死黨,偷溜上來這裡喝啤酒、抽煙。
「放心,這裡很少人會上來」,我牽著妳的手,輕輕的用鈑手撬開半生鏽的鐵捲門,發出了一點小聲音。
我帶著妳到水塔邊坐下。天台的風很大,我們講話的聲音便因此得比平常用力了些,「怎麼了?」我們並肩坐著,我問。
妳並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低著頭不發一語。我總是能感覺到些妳心裡的種種感覺,但我卻不能臆測出到底出了什麼事情。這時,我拿出口袋裡的煙出來抽,通常,我拿出煙來抽的時候就是代表我的心也開始焦急了。彼此沉默了十多分鐘後,妳才緩緩的開口說:「我爸昨天又大發脾氣了。」
我傾著頭望著妳,「又是因為妳不考醫學院的事嗎?」
「嗯,他還是不答應我念生化」,妳只是單純的點點頭,「他說要是我堅持讀生化,以後就不會在經濟上有任何的支援」。
「那妳媽呢?她怎麼說?」
「我媽也很無奈吧?」
「妳兩個哥哥都照著他的意思,念醫學院當醫生了,他為什麼還是要堅持妳也要照他的意思去做呢?」
「我也不知道」,妳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我想,她也不希望看到我們父女之間的衝突。每次我和我爸吵架時,夾在中間最痛苦的人就是她!」
「嗯」,我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那…妳昨晚怎麼不打電話給我呀?」
「你每天這麼早就要起來練習,我不想因為我的事情而讓你晚上睡不好。」
「小傻瓜」,我用右手食指敲了一下妳的頭,「妳不說才會讓我更擔心!更心疼呀!從今以後,我不要讓妳獨自去面對不愉快的事了,不管多晚,我都會陪在妳身邊的,知道嗎?」
妳沒有說話,點了點頭。我起身拉著妳的手,帶妳走向天台邊。這時,低年級正在開著朝會,校長正在司令台上訓話。
「這裡看下去很美吧?」水藍色的制服,和天空的顏色相襯著。
「一片海洋耶!」妳驚喜的笑著說,淚水沒有保留的從妳眼底流下。我把妳緊緊擁入懷中,我知道,此刻的妳,不是悲傷。
我知道的。
藍湛湛的海洋。

那一年,菩提樹下〈十〉

一九九六‧七月

收到成績單的下午,天氣燥熱無風。
打了幾通電話給妳,妳都沒有出來接。大哥說妳收到成績單之後,就沒有再出過房門。他們很擔心妳,但卻又不知道怎麼和妳說。大哥說妳老爸特地從加拿大打電話回來,他們只好騙他說妳和同學出去慶祝了。
我感到異常的不安,下意識的感知到妳內在無比巨大的情緒,就像這個世界上只有妳能深刻感受到我內心一般,沒有原因。

晚餐後,下了一陣小雨。接到妳媽媽打來的電話,「小潔有沒有到你那邊?」她焦急的問著。
「沒有呀!她…她怎麼了?」
「她不見了!」她說著便哭了出來。
「怎麼會!她怎麼會不見了!」
「我叫她出來吃飯,她卻什麼也沒說的就跑出去了。」電話的那頭傳來你媽媽陣陣哭泣的聲音。「她兩個哥哥都出去找了,你們有沒有比較常去的地方…」。
我腦袋裡亂成一團,完全聽不見接下來妳媽媽問我的問題,只是滿口的不知道。掛了電話之後,馬上往外衝,腦中沒有多餘的想法,只是在心裡一直祈求著。「等我一會就好,我馬上就到,馬上就到。」
我盲目的在街上跑著,目光極盡所能的搜尋所有有關妳的影像,大腦裡翻遍了所有我們曾經去的地方,一遍又一遍。

平常熟悉的街道,霓虹閃爍的街道,被黑夜阻隔的兩端。
我彷彿站在黑夜的這一端,伸出雙手,卻怎麼也抓不住在黑夜另一端的妳。
找累了,我頹廢般的垂坐在木棉樹下的涼椅上,重複不斷的撥打妳的手機。那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卻總是一次次的傳出:「對不起,你撥的號碼沒有回應,請稍後再撥」。我拿出煙來抽,顫抖的手讓我無法正常思考。過了一會,撥了通電話給大哥,問他現在在哪裡。他說妳小時後常常和同學到堤防邊玩,所以他現在正趕往堤防邊。我說我想到學校去看看,說不定妳會在學校。
往學校的途中,跨越了與城市行政中心間的陸橋,腦中忽然閃過海洋的湛藍。我想,說不定妳會在天台上。
快步地跑,轉進學校大門,不管管理員伯伯在身後叫喊,經過了女生樓、男生樓,一口氣衝上了天台門口。天台的鐵捲門並沒有鎖,我急忙的跨進天台。
妳瑟縮坐在牆邊,雙手環抱著屈起的腳。我慢慢走進妳,妳也慢慢站了起來。我和妳四目相交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感覺到妳眼神中的冷峻,這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我的內心受到一陣深層的撼動,那是一種無法用任何言語可以形容的悲傷。妳緩緩的用沒有任何情緒的口吻,說:「對不起」,在我還沒有任何反應之前。
轉身,跨過圍欄。妳像魚般,躍身入海。
來不及反應的我,「小潔…」只叫了聲妳的名字,就攤坐在地上。

成績單飄落地面。

妳還記得嗎?我們的約定,那一年菩提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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