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港時我待在舵房的一處透明壓克力板前跟著一位學長學習，我被告知將來得要接替那個位置。他聚精會神地報著船與碼頭的距離，要是偏了撞上碼頭，那將會是災
難。雖然看似簡單，但以往確實發生過這樣的意外。所以他特別地專注，額頭上冒著豆大汗珠。他是位高材生，我們叫他阿宥。體型矮壯帶著書卷氣息，也是那些極
少數會在船上看滿是文字且非大眾小說的人。國立大學畢業的他做起事來十分謹慎有調理，掌管政戰室裡頭的差務，所做的事情類似海上的心理輔導室。政戰部門由
輔導長以及保防官帶領，底下則是他和天天。由於他認真的個性以及天天做事的效率極差，幾乎所有的行政事務都是他和保防官負責包辦，輔導長只是類似掛名的負
責人那樣。記得有次加班到深夜，不知為何輔導長心血來潮，跑進文書室裡頭大大褒獎我們的辛勞，只是渾身帶著酒味。然而隔天他卻在眾人的面前宣導艦上禁止飲
酒。這般的長官帶領，也不難理解他身為其下屬的難處。
出港時舵房十分擁擠，一堆軍官包括艦長都會出現，因此一刻也不能放鬆。我們從平靜的內港慢慢地駛向外堤，最後過了α點就算出港完成，此時船也因應海的規律搖晃起來。
七級風浪使得船的起伏有些大，我所看見的這個世界開始傾斜，比喝醉的時候來得強烈許多。接近三十度的傾角必須要抓住身旁的東西才有辦法穩住腳步。這樣的處
女航太過刺激，馮的美麗幻想像艦艏打起的巨大浪花在空中崩散。外頭佈滿陰雲，一望所及的海跟著染灰。遠處一片雨霧，地平線像擦不乾淨的筆跡那樣模糊。海浪
不斷拍打著船身，聽說有時甚至會有浪花濺進位於高處的舵房。於是我開始有些擔心和失望了，如旅遊頻道裡頭那般美麗的海無處可見，取而代之的比較像是災難電
影。
廣播解除進出港部署後，開始航行各班的輪替。通常來說負責艙面的人員在一天之中分成三班，艙底則是兩班。比較起來我算是輕鬆不少，況且也不需要處理雜務。小叮噹跟我說航行時是文書最開心的時候。我們離開舵房往文書室走去，下了幾層鋁梯，搖晃的情形逐步減少。我挺適應七級風浪的搖晃，或許是常跟馮沒有克制地喝著酒的緣故。有種似醉非醉的感覺。
打開文書室的門，躲在裡頭偷懶的蟾蜍才醒了過來。他上午離開忙碌的船上，到艦隊部出差涼快去。進出港時他擅自利用職務之便將自己抽離部屬，他仗著自己是屆
退資深人員盡可能地躲掉一切差務。他抓了抓癢，打著哈欠跟我們確認已經是航行三班輪替後變走回住艙睡覺，要我們吃飯的時候再叫他。有時覺得他把自己最後的
役期當作是在渡假了，這樣的態度讓其他人更加地厭惡他。
放好救生衣回到住艙前時遇見了阿南，我向他比了個抽煙的手勢後他便了解我的意思。我們很有默契地朝需要往上爬兩層的飛機庫走去，那是航行時的吸煙區。我們
扶著牆一路向前，懸掛在走道旁的裝備不斷搖晃。雖然說不上來，但我挺喜歡這樣的感覺。當我們這側往上抬時較難前進，下降時反而可以輕鬆地向前。像是在跳舞
一樣。抓著海浪的節奏，小步小步接著快步向前，全艦身處不同部位的人都照著同樣的旋律踏著節奏。要是真的在這種時候跳起舞來，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阿南在我身後走得有些慢，不知為什麼他的情況看來並不好。每上了一層鋁梯後我都回過頭等他慢慢跟上。空敞的飛機庫中沙拉油桶作成的煙灰桶放在中央，固定在不知名的器具上。我們點起煙，他依靠在器具的鐵桿上顯得有些疲倦。
他說他暈船了。胃裡頭似乎也出現七級風浪，午餐好像隨時都會從口中溢出。我卻一點不適的感覺也沒有。記得醫官說過，容易暈船的人平衡感比較好。看來我的缺
陷在這時反而成了與生俱來令他羨慕的長處。航行才剛開始，他無法想像接下來幾天將如煉獄般的生活。船上沒有一處是不搖晃的，不管跑到哪都躲不了。他摀住
嘴，十分痛苦。我們在沉默中抽完這根煙。正當我準備轉身回住艙休息時他點起了第二根。
他的舉動令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以為他會盡可能地回住艙並且昏死在床上。他閉上眼，煙霧從口中緩緩吐出。於是我也再點起了一根煙，他似乎有話想說。
「我跟她分了。」阿南的眼眶濕潤起來。
在新訓中心時我便已經知道他有個交往不久的女朋友，因為他入伍的關係他總害怕的兵變發生。他給我看過照片，是個平凡可愛的年輕女孩。跟許多時下的少女一樣
嘟起嘴巴自拍，化得濃密的長睫毛以及戴有瞳孔放大片。這類型女孩的相簿充斥在網路上，老實說他們之間的區別實在太小我總覺得十個裡頭十個都長得一樣。同樣
的拍照姿勢跟裝扮，就像是處於那個年紀的女孩的制服。阿南一入伍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開始不穩定，小女生都想要男朋友一直在身旁陪伴，整天吃吃喝喝玩耍。於
是女孩開始抱怨、吵著說阿南都不理她。但她似乎都不能理解當時我們這種連投錢買飲料的自由都沒有的人怎麼可能可以滿足她的需求。阿南只要週末放到一天的假
便會殺回台北找她，但始終沒辦法改變這種聚少離多的情況。於是那個女孩就開始接受其他男孩的邀約，和這個我眼前純情的海上男兒漸行漸遠。
他們會走到這樣的結果我並不意外，身旁也有許多類的案例。我慶幸自己並沒有這樣的困擾，向來喜歡自由的我遇到黏人的女孩總是會在她們愈加吵鬧之下愈置之不
理，最後就此甩掉。然而因為有馮的關係也不會覺得孤單，自然的相處以及我們共同的樂趣，可以完全補足那一份空缺，因此也不會特別有想要交女朋友的欲望。我
滿足於這樣的生活。
我不知道該如何讓阿南振奮起精神，和馮當時為了離她而去的小生命傷心時一樣。每當這樣的狀況發生時，我都厭惡自己，對於什麼忙都幫不上忙的自己感到罪惡。
手中的煙不斷間歇性地燃燒，我就這樣默默地陪他抽完第二根煙。我想他是了解我的，了解我無法幫上忙的無助感。我想他這時只是想要多個人在旁，這樣或許就足
夠了吧。他將煙往煙灰桶裡一丟，起身準備離去。
「海上男兒，有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的。」我在他即將下樓離開我的視線前還是脫口而出。
他回過頭，露出一絲微笑。
「這是我們的處女航呢。而且我還暈船了。」我反應過來，尷尬地笑著。但我想他也了解我的意思。
阿南轉過身，揮了揮手便下樓去。我則不自覺地點起了第三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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