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張今天要來點什麼？」宋裕撈起一坨麵條還不忘招呼。
「就老樣子！抄手、牛肉麵！」老張熟稔的挑雙筷子，「你知道巷口李家明天就要搬了嗎？」
「可不是，也沒搬多遠就旁邊的國宅嘛！人家兒子當軍官薪水高，加上每個月三五萬的終身俸，政府多少也有補貼，當然搬的成啊！哪像咱一輩子賣麵能賺多少個子兒。」宋裕抱怨著：「娶惠欣時也沒什麼嫁妝，子喬這兔崽子一天只知道往外跑也不知道要幫忙，你看從早上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
惠欣蹲在一旁洗碗沒搭腔，燥熱的天氣使瀏海貼在素淨臉頰上，順手擦去額頭拼命冒出的汗水。
「別挑剔了，惠欣吃苦耐勞也不打牌，還不會跟人七嘴八舌論是非，有什麼不好。那個李家老大以前還不是逞兇鬥狠入幫，惹事生非走頭無路之後才選擇進入軍校，子喬不過是愛玩了一點。俺光棍一輩子，哪天死了還沒有人送葬呢！」老張翹著二郎腿，還不斷揮舞手中筷子。
「昨夜多少傷心的淚湧上心頭，只有星星知道我的心……」電視揚起熟悉的連續劇主題曲，櫃上十四吋鮮紅外殼電視機是去年才買的，為了架天線宋裕費了好大勁兒才架好，望去儼然像隻八腳蜘蛛在屋頂蟄伏、伺機而動。由於房屋低矮訊號微弱，加上幾天前颱風肆虐，「明天全省各地都有豪大雨出現，請低漥地區居民嚴防……」，外面下大雨電視機也跟著雪花飄。螢幕中上演著母親獨立撫養五名子女，生活困頓、積勞成疾，不得不將小孩分送他處。村子裡的媽媽們是忠實觀眾，結束後總會聚集在大樹下討論劇情，一群婦女七嘴八舌的發表看法，更甚者會噙著淚水堅稱要撥電話到電視台認領小孩才肯罷休，雖然沒有「得逞」，家中小孩卻得擔心哪天會被送走，真是悲到最高點的寫照！
「欣欣把東西整理一下，俺同老張到樹下乘涼泡茶。」這是宋裕唯一的休閒，一群老粗大字不識幾個，手臂上卻刺著「殺朱拔毛」、「反共抗俄」的文字圖騰，時時刻刻提醒他們，縱然「反共復國」已由現在式轉變為過去式，更由動詞進化為名詞，徒留休戚與共的革命情感，剿匪抗戰的奮勇殺敵則寄情於楚河漢界的捉對廝殺，一聊到黨外人士集會遊行及抗爭活動，此起彼落的「語助詞」群起大肆撻伐，老樹下彷彿是國會殿堂擁有十足的言論免責權。
惠欣仔仔細細擦拭桌子，目光不時游移在爐上那鍋四溢飄香的牛肉，掐準了調成文火慢燉的時間，備妥明天要用的蔥花和酸菜工作才算告一段落，拿起桌上冰鎮的紅茶遲疑半晌，卻立即將茶紅色液體向外潑灑，她始終沒有辦法也沒有勇氣喝下那杯紅茶，縱使宋裕的聲音近在咫尺。
那年，惠欣接受家中兩老的建議到市區的紡織廠工作，成天面對一球球各色毛線，生產線上反覆著機械性動作，準時上下班打卡，一群群面貌姣好的女工們踏著鐵馬破門而出，像四射的花火交通頃刻間癱瘓，而兩老則是滿足於微薄卻不致困乏的薪水。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中總會有一兩個長的不差、打扮的花枝招展，但人緣欠佳的人，就像是「美麗」，手邊工作雖忙嘴巴也沒閒著，會「不經意」的透露哪個領班或經理對自己猛獻殷勤，順帶批評自不量力的小劉還敢追她、陳桑口袋空空如也、趙哥也不照照鏡子……等等炫耀性的自我膨脹，更叮嚀大家要小心老宋，繪聲繪影的描述他私生活有多麼不檢點，結束時不忘加上這些都是聽誰誰誰說的。惠欣始終是最佳聽眾，總以微笑回答所有辛辣或尷尬的問題，而所有的討論會凍結在人事科長踏進廠房的那一刻。
「哎呦！么肖喔！阿欣妳眼睛是長在後斗殼仔是不是啦！」相當資深的阿滿姨已經不只一次被惠欣撞個滿懷，臃腫的體態跌坐在地板上。
「總有一天我會被妳撞到不會生！」惠欣都會想阿滿姨這把年紀還會生嗎？
「還不快扶我起來。」惠欣回神，紅著臉連聲抱歉。「還沒下班這麼匆忙是要去哪裡？」
「剛才家裡來電話說是多桑在廟口跟人家一言不合打架啦！」
「都幾歲人了，怎麼還跟年輕人一樣沉不住氣。」
「所以我要去跟科長說一下，看能不能讓我先走。」惠欣急於結束對話，反身走向科長室，阿滿姨話還沒出口就硬生生的吞回去。
惠欣禮貌報告後推門入室，「有什麼事嗎？」科長抬頭推了一下金框眼鏡，她每每逃避那炯炯有神的雙眼，紅著臉頰緊抓裙邊支吾說明來意，「反正快下班了，就趕快回去看看」科長善意的給予回應。
惠欣轉身離去時看見領班老宋慌張離去，不疑有他就飛也似的衝回家，發現母親正好送管區離去。
「阿母到底發生啥代誌，多桑干有安怎？」惠欣焦急全寫在臉上。
「那個死芋仔，靠他高強大漢就想打阮，沒這簡單啦！」父親反而搶先一步「告狀」。
「啥咧！是你在廟口跟人家喝酒，走路時不小心去撞到人家，人家還好心要扶你，就說人家先動你，不然是要讓你跌倒嗎？妳聞，全身都是酒味啦！」母親趕忙澄清。
「多桑，喝酒對身體不好就少喝一點，前陣子醫生不是說你再喝，肝可能要換一粒才夠用。」
「恁囝仔人是知道啥！你不知道那些阿山豬多過分，光靠一張嘴，說來說去還是日本人統治卡好……」
「多桑，講話小心一點……」惠欣馬上打斷話頭。
「許惠欣，科長找妳！」美麗高頻率的音調、尖酸刻薄的嘴臉伴隨著不饒人的批評，惠欣不禁打了個冷顫。
「惠欣請坐，令尊還好吧！」科長起身緩步來到身旁。
「多謝科長關心……」
「別開口閉口都是科長，就叫我台生。」
「是科長，不…台生。」惠欣發覺全身燥熱，如果跟前有個洞會毫不猶豫跳下去，多少次望著台生巡察的背影出神，多少次經過辦公室心動於他專注的神情，少女懷情總是詩。
「每次看妳都認真的工作，不會與人閒言閒語的。」聽到他的稱許惠欣臉上盡是羞怯。
「我覺得說別人的閒話或是批評人家，難保自己不會被點名。」惠欣說出心中的感覺。
「像妳這麼漂亮應該有男朋友吧！」台生小心翼翼的問著。
「你太誇獎我了，從小到大都還沒有人這麼說過！只不過我阿母擔心我嫁不出去，還準備幫我相親……」稱讚女孩子或許是打開話匣子最好的方式，兩人從家庭聊到彼此的興趣，似乎相當投緣。
「對了，這個週末有空嗎？能不能邀妳一起看場電影？」台生不放過任何機會。
「可是…」惠欣被突如其來的話問住。
「別可是了，我去接妳，千萬別讓你那群姊妹知道，不然妳耳根子可有得受了！」窗外卻燒起一把嫉妒火，老宋撇頭離去。
紙總是藏不住火，惠欣與台生約會的次數漸漸增多，兩人工作時不經意的四目相接或不自主的竊笑，加上蜚短流長暗中亂竄，私領域的感情問題卻成為公領域鬥爭的箭靶，惠欣萌生退怯之意，想跟台生說清楚。於是趁大家下班離去時走進科長室，天花板嘎嘎作響的吊扇努力欲將空氣中的熱浪朝四處吹散，昏黃夕陽穿過百葉窗斜曳惠欣的身影，室內一如早期放映的電影，黃黃橙橙，她的皮膚因漚熱與悶濕而有燒灼的不適感。斗大的汗水連同淚珠沿著雙鬢滑落，一向尊重女性的台生趕忙遞上手帕和沁涼冰鎮的紅茶，要她別慌什麼事兩人可以一同解決，請給他機會。
「可是我忍受不了別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閒言閒語說我不知羞恥、用身體換取利益，如果傳到爸媽耳中我該怎麼辦？」喝下一口茶紅色液體，清了清喉嚨讓聲音清楚一點，接著又是一陣啜泣。台生試圖將手攬在她肩上，另一手挑起惠欣下巴，惠欣欲反抗請他莊重些，但卻使不上力癱坐在沙發上，跟前的台生變了個樣，露出虎豹的嘴臉，扯下領帶放開束縛，撲在惠欣的身上，
「不要啊…」惠欣發出虛弱的掙扎。
宋裕正巧經過科長室，從窗簾看見惠欣快要被侵害，便破門而入阻止台生的暴行，於是兩人扭打成一團，卻不敵年輕力壯的台生被壓制在桌上，一拳拳摑在他臉上，口中血腥味直衝腦兒門，宋裕一手作困獸之鬥，另一手在桌上胡亂撥摸，突然抓起電話朝台生的頭砸去，直到他赫然發現台生倒地不起和地上的血泊才停止攻擊。隨後抱起昏厥的惠欣，青絲披散有股說不出的朦朧美，毫無血色臉龐上泛著一絲得救的微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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