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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先在這等一下。」嚴宮顥吩咐我,然後自行往櫃檯走去,和護士小姐說了幾句話,被領著到走廊盡頭的房間。
我靜默地坐在老舊的淺藍色塑膠椅上,四處張望。
這裡沒有想像中的醫院長廊,大廳裡的塑膠椅一列列整齊的像教室一樣,一些換藥的病人和老人安靜地等待著,也有低聲交談著的,懸在高處的電視正撥著股市行情,幾個人仰頭認真研究著。
我努力辨識著這個地方,試圖找出一點回憶的線索。
「倫敦鐵橋垮下來……垮下來……垮下來……」
悅耳的口哨聲不知從何處傳出來,我忽然感覺心口被某種物體撞擊般,驚慌的尋找發聲處。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是誰在吹口哨?!
「倫敦鐵橋垮下來……垮下來……」
是誰?
週遭的世界忽然空白起來,待診的病人、陪同的家屬,全都消失了。
外頭燦爛的陽光迅速的失色,一面黑暗的天空急促的落雨……時空,在恍惚間交錯,我回到了記憶中的某一個夜晚,雨聲重重地敲打在玻璃窗上。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My Fair Lady……」
沉重、窒悶的悲傷和害怕悉數湧上心裡。空盪盪的大廳,有人在哭泣,熟悉又尖銳地刺痛著心口。
一個醫生穿著白袍走過,輕快的吹著口哨。
「倫敦鐵橋垮下來……垮下來……垮下來……」
一種莫名地憤怒忽然升起。醫生怎麼可以這麼快樂?我的外公死了……我的外公死了!
「李洛芙!」又是低沉的聲音徘徊在我耳邊,瞬間把我從悲憤的情緒拉回現實,口哨消失了,雨聲消失了。
我被驚嚇地猛然站起身,撞進一具結實溫暖的胸膛。
「對……對不起。」我抬頭道歉著,遇上嚴宮顥訝異的黑眸。
「妳怎麼了?」他有些意外地問著。
「沒有……我只是……我只是……」我搖頭,說不清剛剛是怎麼回事。
是Flashbacks嗎?
可是怎麼會這麼鮮明?那種痛苦和悲傷的感覺,怎麼會這麼清晰?
「喏。」他交給我一方手帕,我只是愣愣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妳哭了。」他淡淡的說。
哭?我伸手抹上臉頰,才發現自己的眼淚。
週遭有人好奇地看著我,我慌亂的接過手帕抹去淚水。
「走吧。我帶妳去看一樣東西。」他等我擦去淚水才開口說著。
「什麼東西?」
「妳的病歷表。」他恢復了往常冷淡神情說著,一面往前走。
病歷表?我跟在他身後回想著。
這麼說,我對這家醫院的回憶不應該只有外公的死了?
走出大廳前,我迷惑的回頭望向方才坐的地方,依稀又聽到,清亮的口哨聲……
「倫敦鐵橋垮下來……垮下來……垮下來……倫敦鐵橋……」
※
「嘿……你來了。」
「妳這白癡!到底想幹嘛?!」
「想死。」
「白癡!」
「……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活著的感覺好奇怪?」
「為什麼自殺?」
「你不懂的。」
「妳告訴我。」
「……」
「妳說啊!妳不是什麼事情都會告訴我?」
「好,那不管怎麼樣,你都不能對別人說。」
「一定。」
「好吧!那嚴宮顥你過來一點,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喔。」
「什麼?」
「你們班教生物的陳老師,今天晚上會因為車禍死掉。」
命運三女神揮動著羽翼,鳥爪般的手執著緊握筆。
沾染宇宙的星光,
在灰藍色的命運捲軸裡,
寫下無法更改的,宿命。
※
「我曾經自殺過兩次!」我看著病歷表驚訝道。
「第一次發生在妳外公過世後的第二個禮拜。」嚴宮顥淡然地敘述。「另一次則發生在妳車禍前一個月。」
「我一點都不記得……」看著陌生的病歷,空白的過去開始形成巨大的流沙,把我架構好的人生往沒有盡頭的黑暗裡拉扯。「我為什麼要自殺?」
一個國二的小女生會為了什麼死?
愛情?壓力?我不懂。
「妳必須靠自己去記起。」嚴宮顥簡單的拒絕了我的問題。
「我記不起來!我不可能記起來!」我開始焦躁不安,把莫名的怒氣轉嫁在嚴宮顥身上。
「那就不要記起來。」嚴宮顥冷漠的看了我一眼。「知道太多未必有好處。」
什麼意思?!難道自殺還不是最壞的事情?!
「嚴宮顥……我的從前……很糟糕嗎?」昨晚急欲解謎的勇氣,正一點一滴的流失。
「並不愉快。」他皺眉答著。
這算什麼答案!
「我……我應該知道嗎?」如果因為太悲傷,悲傷到潛意識不得不自己埋葬起來的過去,我還應該去挖掘嗎?
「隨便妳。」他冷冷地說著,見我臉色難看,半晌,才又迸出一句話。「今天到此為止吧!」
「啊?」我驚訝地抬眸,看見他的黑眸閃過一絲淡不可聞的溫柔,有些怔忡。
方纔的煩躁似乎也因為他安然的眼神而定下了。
「等妳想清楚了再決定要不要繼續。」他拿走我手上的病歷往對面的房間走。
混亂的思緒中,我看見房間上的門牌寫著:精神科醫師:徐鴻明。
精神科。
※
「嘿!你來啦!」
「……」
「怎麼樣?」
「陳老師死了,車禍。」
「闖紅燈。」
「……妳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一定有原因。」
「別再問了。」
「妳怎麼知道的?」
「嚴宮顥!不要問了!我真的不知道!」
「……」
「嗚……為什麼是我……嗚……」
「……」
微風輕吹過窗簾,夕陽的金光溫和的照進窗內,男孩輕輕抱住了哭泣的女孩,年輕的臉龐,出現了一絲絲鬱氣。
我想,世界上並沒有所謂的永遠。
所謂的永恆的世界中,
其實只有銀白的獨角獸,和悲傷的人魚。
而他們唯一相似的,是不曾存在過……
※
整整一個月,我沒有再去打擾嚴宮顥,甚至拒絕想起他。
原因很簡單也很自私,因為……我怕了。
到台南的那一趟,並沒有把我從惡夢中拯救出來,反而把我困進了茫然混亂的世界。
原本單純的夢境,斷斷續續地出現了醫院的蒼白、好像永遠不會停的口哨聲、亂七八糟的影像、走馬燈般陌生的面孔,我的夢境好像被裝上了天線,接收著奇奇怪怪的訊息。
夜晚的時候,我開始憎恨睡眠,每每從睡夢中驚醒,卻不敢睜開眼睛,深怕一睜眼,一切不再只是夢境。
於是,常常清醒卻閉著眼等待天明,等待小米起床在我耳邊喊:「喂!二一離妳不遠了。」
才安心的睜開眼睛,賴了十幾分鐘的床才起身。
而那十幾分鐘,往往是一整夜裡最安穩的時間。
小米察覺了我的異樣,安眠藥當然是決計不會再給,但後來總是留盞小燈安我的心。
儘管效用不大……真的一點都不大!否則我怎麼可能在圖書館睡成這樣?
明天就是期中考了耶!
我居然從一早進圖書館以後開始矇頭大睡,睡到……眼看天都黑了,不過好在不是睡到圖書館都關了。
幸好我坐在角落,又是隔開的單人式書桌,否則讓同班同學遇到,大概不用見人了。
只是真的睡得好舒服,像是昏迷了似的,沒有任何夢境的干擾。
可惜學校的圖書館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否則我要考慮抱床棉被天天來報到了。
從窗外黑暗的天空拉回思緒,我安靜地挺直了身體,感覺到肩膀上的衣服滑落。
揉揉眼睛,我順手把衣服拿到眼前,覺得有些疑惑。黑色的運動外套,單薄的有些眼熟、寬寬大大的,還有一個勾:NIKE。
是誰的呢?該不會是我睡到夢遊撿回來的吧!
正當我怔忡茫然的時候,有人推推我的手肘。
「學姊。」一張斯文俊秀卻完全陌生的臉蛋映入眼際。「妳醒啦!」
想出聲詢問他是誰,但方睡醒的喉嚨卻怎麼樣也迸不出話,只好蹙起眉頭予以疑惑的一瞥。
「妳睡了好久耶!」那自稱是學弟的傢伙兀自對我說著,看不出有任何想解釋的意圖。
你是?
我抽了張紙,隨手寫著詢問。
「我叫羅修平。」他指指自己,微笑依舊。
真是個溫文儒雅、笑容親切、說話卻不講重點的神秘男孩啊!
見他一副似乎和我很熟絡的模樣,我有些頭痛的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會不會是我認識他,可是我忘了?我努力回想著。
「阿顥看完書就先走了。」羅修平學弟繼續提示我。
阿浩?阿浩又是誰?
見他講的理所當然,突然之間,我懷疑是不是還在夢中沒睡醒。
還是我成了蒲島太郎第二,一覺醒來,人事已非。
請問……
「學姊,妳餓不餓啊?」還沒來得及寫完,學弟又熱情的拉住我問。「圖書館再半個小時就關門囉!學姊睡了一整天也餓了吧!我們去吃消夜吧!」
呃?
「嗯。順便帶一份給阿顥好了,他應該也快餓了。」
啊?!
「學姊妳喜歡吃什麼啊?」
嗄?
等等!我和你很熟嗎?我還是問不出口,拉拉學弟的衣服,想解釋些什麼。
「學姊,妳也收拾一下吧!」學弟很衝動的不理會一臉茫然的我,手腳俐落的開始收東西。
喔!
我大概是睡傻了,看他一副十萬火急,當真也乖乖收起東西。
直到人已經跟著走出圖書館時,才覺得似乎不應該發展的這麼理所當然。
「我認識你嗎?」出了圖書館,我清清嗓子,狐疑地停下腳步。
「咦……哦!」他先是疑惑,然後才一臉恍然大悟模樣,好像終於明白我的疑惑,我也就很自然的等他解釋。
「大概是剛學姊沒睡醒,沒聽清楚我說的。」他還是保持著一貫笑容。「我說我叫羅修平啊!」
這少根筋的笨傢伙!!
「之前呢?我們之前認識嗎?」見他一臉笑容,我也不好意思粗魯地問。
「之前?!」羅修平深思熟慮起來。「之前嘛……」
這種問題需要想這麼久嗎?
我的重點是在暗示他,如果之前不認識,那麻煩請他不要跟我那麼熟。
「學姊小時候住哪?」他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問著。
「啊?」這跟那有什麼關係?「台南,怎麼樣?」
「喔!那應該就不認識了。」他點頭肯定。「我上大學之前都住在台北。」
「啥?」我開始覺得一頭霧水。
「台北啊!就是桃園再上去那個縣市。」
「呃?」我……我有這麼沒常識嗎?
「有空我帶妳和阿顥一起去玩,那裡我最熟了。」
「問題不在這裡!」這孩子好怪!
「啊!」他跳過我的話題,低頭看看腕錶。「我們趕快去買消夜吧!阿顥要是晚餐沒吃,一定也餓壞了。」
學弟笑得一臉燦爛,自然的拉起我的手臂往側門方向走。
突然,我有股尖叫的衝動。這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傢伙,究竟是誰啦?
※
6/12/94
奇怪的畫面不知道何時才會結束,如果我一輩子都好不了怎麼辦?
我跟嚴宮顥說了。
他信了,我哭了,他抱我。
怎麼辦?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知道事情這樣進行下去會變得很糟糕,可是我就 是沒辦法控制的這樣做。
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是外公死掉的時候一樣。
我明明知道外公快死了,可是我就是沒辦法切掉音樂,然後出去看看他。
我討厭這樣!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可不可以不相遇。
那麼我才可以完美的隱身在都城迷宮裡。
不讓你看見、不讓你聽見,
其實我有一點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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