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
近來睡得不大好。每天早上九時正，一項「偉大」的工程總準時在我家大廈開展，繼續其朝九晚五「開山劈石」的生涯。那電鑽尖銳的聲音彷彿都鑽到我頭裏去。寧靜在這個城市原是那麼可貴。
想起半年前往遊玩的紐西蘭。我知道你滿腹狐疑，不明白我當日為何選擇到紐西蘭旅遊。
你說你不喜歡紐西蘭。
其實，這跟我當時的生活情狀不無關係。半年前，我工作得滿身疲憊、滿心憤懣，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甚麼，卻遭人傾軋。也許余秋雨說得對，人傾軋人的行為，已有上千年歷史了。我，不過是千百年來其中一個受害者，不是第一個，不是唯一一個，更不會是最後一個。
每天，我在辦公室內充滿挫敗感和焦慮地工作，做得天昏地暗。偶然從滿桌文件和紛擾的人事中抽身出來，往洗手間洗把臉、喘喘氣時，常常凝視在整個辦公室內唯一看得見外面景物的窗戶──洗手間的牆上那小小的氣窗和氣窗外的世界。
我想：外面的世界那麼大，為何我要被困在這小小的牢籠裏，為了這些雞毛蒜皮小事費神？
我想看一些宏大的東西，一些屬於大自然的東西。於是，我選擇到紐西蘭。
「我想看見一些遼闊的事物 / 遼闊就可以 / 像大群綿羊」這是我自己寫下的詩句。M，紐西蘭沒有歐洲的浪漫和優雅，也沒有中國的歷史和建築，但她的確讓我看見了許許多多遼闊的事物，一望無際的草原、山坡、湖泊和一群群綿羊，這些事物在我居住的城市是想像不到的。如果歐洲和中國讓我們看見的多是「人文風景」，那麼紐西蘭則絕對是「自然風景」了。張愛玲好像說過，人都是先看見書上的海，才看到真正的海。那麼，我想我是先看見書上的「大自然」，這才看到真正的大自然，真正看到大自然的雄奇壯麗。我貪婪地看貪婪地看，驀地想起俞風的詩〈風景〉：「多想把風景凝住，抓在手裏 / 仔仔細細攤開來看」。那該多好。
有天往著名的維多摩洞(Waltomo Caves)看螢火蟲和鐘乳石，出乎意料的精彩。紐西蘭人對保護環境不遺餘力，鐘乳石洞保存得很好，站在裏面，幽暗潮濕，有股冰涼之氣從腳底滲透上來。忽想起武俠小說常用的橋段：主角受奸人所害，走投無路，誤打誤撞之下闖入一個地底奇穴，從而學得一身冠絕武林的絕學。那神祕的地下洞穴，想必就是這樣吧！
乘小舟經地底河道看滿天岩壁的螢火蟲，委實歎為觀止。當晚我返回酒店，寫了一張明信片給自己：「石洞內的寧靜，數以億萬計的螢火蟲的綠色光芒，都令我覺得彷彿身在外太空，又或是千萬年前宇宙洪荒的世界……這似乎也是我嚮往已久的世界。」水道內涓涓的流水聲，鐘乳石的水滴聲，在寧謐絕俗的石洞內生出回響，在涼颼颼的空氣裏來回盪漾著。想起威尼斯的水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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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紐西蘭北島，乘飛機到南島去。南島比北島寒冷荒涼得多，時值隆冬，觸目所見的只有不再是綠油油的牧場草地，而是連小動物也絕跡的荒野地。
M，我終於知道荒原的顏色了。
乘車飛馳在看不見盡頭的柏油路上，極目所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天空和大地，我們沒有了過去，沒有了未來，彷彿走錯了時光隧道，進入了一個原始的荒野世界。
矢志孤身徒步走遍全中國的余純順登上了西藏無人區阿里高原後有這麼一段描述：「我常懷疑我正造訪著的這片區域﹝荒原﹞莫不是地球上的某地；這片平靜而又如此震撼我的荒原常使我辨不清自己是活在古代還是今日，在身處前世還是今世？這真是一片無與倫比的隔世之域。」
在呼嘯的風聲中，紐西蘭南島的坎特布里平原(Canterbury Plains)也告訴我：它千百年來就是這個樣子，千百年後它仍會是這個樣子。
余純順殉難了。
他的阿里高原依然是世上億萬人無緣親睹的隔世之域。
它依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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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不到在這片荒涼之地上，一百多年前也有過中國人的足跡。參觀箭城(Arrow Town)的礦工博物館，赫然發現中國人曾遠渡重洋來開礦淘金的歷史。古老的黑白照片，盛載著一個個沒有名字(有的只有英文譯音的名字)的臉孔，一段段湮沒在風沙底下的故事。一百多年前的中國人，怎知道紐西蘭南島是甚麼地方？他們孑然一身來到，帶著的只有腦後那條長長的辮子，過著不知何時終結的苦工生涯，一輩子守著這片荒涼的異域，守著遙遠的黃金夢。
想不到，這許多年後，仍有英國多佛港中國大陸人蛇慘死案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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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知道，紐西蘭的特產水果是奇異果(Kiwi)，但原來除了這種水果叫Kiwi之外，有一種東西也叫Kiwi，那就是奇異鳥。
奇異鳥名副其實是一種奇怪的生物，翅膀退化，已經不會飛翔，大近視得近乎失明，所以日間睡覺，晚上才出來活動。牠們只因是紐國獨有而顯得珍貴，除此之外，在我們眼中，這種鳥類形貌醜陋，一無是處。偏偏當地人卻視牠們為「國鳥」，特地設館供養，隨處亦可見以奇異鳥作標誌的商品、明信片、郵票，更奇怪的是──紐西蘭人愛自稱為奇異人Kiwi！
好奇打聽之下，他們叫自己做奇異人的主要理由有兩個。一，奇異鳥是善良的象徵；另一個更有趣的理由是雄性奇異鳥「照顧家庭」的特性。奇異鳥孵化過程特別長，約需七十餘天，雌鳥工作量多，遂把這神聖任務交給雄鳥負責，雄鳥會乖乖地伏在蛋上等待幼鳥出生。這種「照顧家庭」的精神，深受當地人欣賞，因此許多紐國男士自稱為奇異人Kiwi，意謂自己是「顧家」的男人云云。就像替我們駕車的紐西蘭司機寧願少賺點錢也不願超時工作，要趕回家享受天倫之樂，我明白到在這個重視金錢和權力的世界裏，還有這麼一群奇異人，有這麼一個族群，正在默默地保留著自己的執著、傳統和價值觀。在我們都紛紛崇拜強者和所謂成就時，他們沒有鄙棄別人眼中的弱者，甚至在牠們身上找出了值得人欣賞的寶貴特質，並予以實踐。
我不能想像奇異鳥生在中國人的地方會怎樣。
別忘了，奇異果的原產地是中國，本來叫獮猴果，又叫鵝莓，十九世紀時輾轉流傳到紐西蘭，終於成了別人的「特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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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地方，均有其獨特的氣味和聲音。紐西蘭也不例外。站在寒冷的曠野，我發現吸進肺裏的是清洌異常的空氣，清新得簡直令我這個吸了二十多年混濁空氣的肺葉有點受不了。身處牧場，嗅到的自然是牛羊的羶味、牠們的排泄物氣味及以上兩種味道混和了青草的氣味──我管這叫大自然的味道。城市人多不習慣，但很奇怪，我這個徹頭徹尾的城市人竟甘之如飴，彷彿是潛藏在記憶深處的某種東西給喚醒了過來。這氣味……
她的聲音也叫人難忘，只有純天然的風聲、水聲、牛羊嚼草的聲音。縱然有這麼一點聲音，但大部分時間，四周依然靜得叫你的耳朵發出嗡嗡聲，要不是還有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倒真懷疑究竟是不是聾了。
城市人平日太忙了，忙工作，忙娛樂，忙於跟這個社會打交道，但從不與自己的內心溝通。在這麼一個原始世界，人跟自己是那麼接近，也許會更懂得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會比平常更發現「自己」的存在。
當站在能遙望雪山和朝霞的平原上，物質、慾望、人世間的一切，都是那麼遙遠，時間靜靜地流淌過去，宛如流水。我這才了悟黃仁逵寫過的一句話：「面對大山大水時，人最詳和，也最謙卑。」
無怪乎我們總充滿戾氣。
我有幸來到紐西蘭，可惜只能匆匆逗留一星期，我沒有福氣在這世外桃源居住，又要返回那個令我又愛又恨的城市，那個由石屎和金錢堆砌的森林。真羨慕在這裏出生的人。如果我在這兒出生、長大，我是否會變成另一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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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這是我的體驗和感受，你可能並不認同，但我又何須你的認同呢？
如果有人問我在紐西蘭看了些甚麼，我會答：在那裏，我看到最多的，是草原，是湖泊，是文明，是蠻荒，還有，是自己。
我問自己：你的傷勢還未復原嗎？難道就這樣休養下去，像個永不再面對外面世界的病人？
世界是那樣喧鬧。 你的朋友 W 二零零三年二月六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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