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鯨向海的賊 陽光全面腐敗的日子 技巧地避開那些引起雷電的情緒 http://www.oui-blog.com/eyetoeye/

3,595愛的鼓勵 2訂閱站台

那本詩集失蹤了。

他坐在床上，一付相當苦惱的模樣。他細細回想當時他是怎樣帶著那本詩集，閱讀著那些句子，最後因為臨近夜晚，肚子餓了，到那家自助餐點了一個有蕃茄加蛋以及其他的豐盛晚餐，在用餐前，他把那些詩句又輕輕念了一遍，然後把巴掌大小的詩集放進外套的口袋，或者是牛仔褲裡……

唉呀，到底一個人在飢餓的時候，會把詩集放在胸前還是放在身後呢？他努力追索其中的詩意邏輯，但是最後一個場景，像是突然被淹沒的龐貝城，什麼聲息也沒有了。

如果是放在貼近屁股的口袋裡，那麼就有可能是掉在自助餐館裡了。可是他已經去問過那個看起來相當可疑的伙計，一付頹廢的模樣，『像空的保特瓶不易回收消滅困難』的微笑方式……他盤問了許久，直到那個人不耐煩地說：『我連小說都不讀了，偷你的詩集幹嘛。』於是他不再說話，那是一種被傷害的感覺。這城市誤解詩的人太多了，他想起上次去某個文藝營，台上的小說家大言不慚地說出：『寫詩是浪費稿紙的行為』；當時，他課也不上了，憤然離席（雖然後來他發現他誤會了那個小說家的意思）。他那個時候開始，就對小說產生了難以言說的芥蒂，一直到有天讀到大江健三郎所說：『作為散文作品的作家，我當然對詩人懷有深深的敬意。』他才稍稍對這個世界恢復信心。但這次，他又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想起自己果然是活在超現實生活裡的。好像就在上個星期吧，他才為了找那隻會讓人想起『像溫暖的小島／默誦英勇的長詩』的句子來的手機，花了一天半翻遍每一個角落，真是差點沒有爬進老鼠洞裡去了，一直到室友幫他在即將送洗的西裝褲口袋裡尋獲。

又，他如果當時是把詩集隨手放在大衣的口袋裡呢？他想起那其實是十分混亂的向晚，他開著『傾斜若時間之餘韻／太陽在翳紅與蒼黃間忐忑滑行』的豪華老爺車載女朋友到了陽明山之後，因為拉下窗戶時，天氣太冷，他把大衣脫下來，披在女友的身上。他還記得當時巨霧瀰漫，女友的喘息像『那株被鋸斷的苦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於是他忍不住嘴唇湊上前，吻了那『率領大群星星奔馳』的美麗額頭以及『溫柔帶著光／沿著髮際瀉下銀河的全長』……（後來他們根本沒有下車，只是原封不動地又離開了陽明山）。都怪女友穿了一件『風雷在山坳裡翻滾雛鳳試飛／火紅的啼聲在水邊醞釀』的血絨大衣，一件『輝煌至死／痛飲一次便是少年』的針織毛衣以及『宛若墜樓的前一刻』的小可愛……兩人伸手摸去，黑暗中『雪花合歡在稜線／花蓮立霧於溪口』，讓他們大汗不止，一直到兩個人都氣喘吁吁，相擁著睡了。如果當時詩集真的掉在現場，想必是自動翻到『他拾來的松枝不夠燃燒，蒙地卡羅的夜／他要去了我的髮／我的脊骨……』那一頁，引火自焚了吧。

可是他事後在車子裡，前前後後把事前回想了一次，為了逼真，連射精都真槍實彈演出，『只有翅翼／而無身軀的鳥／在哭和笑之間／不斷飛翔』。那本詩集終究沒有找到。

他開始懷疑，那本詩集是自己離開的。畢竟他已經一百二十天，不曾正正經經寫過一首詩了。那麼多美麗的詩句，在那本詩集裡，它們彷彿跟他說過，只為一個認真的詩人讀者而降生。

……

所有的事情彷彿都無可挽回。鄭愁予說：『詩是屬於年輕人的形式，假如一個人不寫詩，三十歲以後是不是會開始寫詩？』他很慶幸，自己十五歲就開始寫下第一個詩句。詩集的失蹤，是超現實的，也唯有形而上的搜尋才能奏效。辛波斯卡教他：「但是我不懂，不懂又緊抓著它不放，彷彿抓住了救命的欄杆。」。於是他開始回到那些不想寫功課，多風聲的午後，有人在呼喚著他……，是啊，就是那樣的詩句，那樣的節奏與意象……。詩集雖然不見了，他是被恩賜過的人，他妄想他可以在三十歲的時候，重新寫一本出來——像是上過斷頭台的人，跳著贖罪的恰恰，鬼神都原諒了，得以把頭重新接回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