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從頭：明末錢謙益絳雲樓沒有被大火燒掉的宋元藏書精本，大多歸毛子晉（汲古閣）、錢遵王（述古堂），毛錢兩家藏書散出半歸崑山徐乾學（傳是樓）、揚州季振宜。康熙年間，徐季兩家之書經何義門介紹歸於怡府樂善堂。這裡有個重點，因怡府的財力與政治力，致使清初東南各家藏書相繼北去，是中國典籍流通史一大事。
乾隆年間修四庫全書開館徵召，天下藏書家都進呈，只有怡親王府夠硬，該府藏書秘而不呈，許多罕見之書未面世。但是咸豐崩逝後，慈安、慈禧發動政變整肅顧命八大臣，賜怡親王載垣自盡，他家幾代藏書、字畫遂散落人間，子孫陸續賣了二十年才賣完。聊城楊紹和（海源閣）、常熟翁同龢、吳縣潘祖蔭（滂喜齋）、錢塘朱學勤（結一廬）、祭酒盛昱等幾位大藏家趁機趁便收購不少。而這些大藏家的書，後來也由別家接手或散失。由此可見，藏書聚散無常乃世間不變之理，百宋千元猶如春夜之一夢、瑯環琳瑯只是風前之塵土，聚不見得能聚，散則一定會散，皇親國戚亦不能免，我輩區區平凡百姓能不看開？卷七抄錄乾隆年間山東藏書家李文藻名作《琉璃廠書肆記》，記載書肆名稱、店主履歷、方向位置、淘書成果極詳，成為後人考據北京舊書店文化重要史料。李文藻亦一代書癡，錢大昕說他「性好聚書，每入肆見異書，輒典衣取債致之。又從友朋借鈔，藏數萬卷，皆手自讎校。」書中還提到多位滿漢藏書家，此不再贅述。以下說說我讀到兩則不起眼小故事。卷二南城「象房」講一頭皇家象發狂暴走，篇幅短卻讓我「印象」深刻。自古以來，廣西、滇南、越南、緬甸一帶會進貢大象給中國，皇家訓練這些大象參加國家各式隆典，以壯帝國氣派威儀。象隊坐立走位行禮有節，不苟不亂。明代養象馴象工作專屬錦衣衛。料想不到武俠電影裡武功高強、隱密抓耙、心狠手辣，著飛魚服配繡春刀的特務機關也要擔任如同動物園暨馬戲團的工作，確實很「特務」。清代北京象房，在宣武門內，係沿用明代弘治八年的建設。咸豐以來，滇南久亂，朝班無象者十餘年。至同治1868年，緬甸才又進貢象七隻。光緒十（1884）年春，「一象忽瘋，擲玉輅於空中碎之，遂逸出西長安門。物遭之碎，人遇之傷。擲奄人（太監）某於皇城壁上如植。西城人家閉戶竟日，至晚始獲之。從此象不復入仗而相繼斃矣，京師遂無象。」一象發狂致使整個象隊遭停職處分，讓牠們一一死去，遇缺不補。可悲。帝國對於控馭象隊失去信心，對於國家大典的「象徵」也不甚在意，這正是帝國衰亡的徵兆。以「象的逝落」對照國運，自光緒十年起，中法戰爭、甲午戰爭、戊戌政變、義和拳，一連串內憂外患侵逼，庚子事變八國聯軍殺來，甚且太后與皇帝也得棄京城逃亡，人命賤如蟻，誰還管得上象？附帶一提，每年農曆六月六日是皇家洗象日。這一天工作人員敲鑼打鼓引導群象浩浩蕩蕩至宣武城門旁御河洗澡，場面壯觀逗趣，是京城大事。士農工商不分階級、男女老少蜂擁圍觀，道路水洩不通。臨河餐館酒樓座無虛席，小販攤商見縫插針，仕女命婦刻意打扮薰香，文人雅士飲酒賦詩，看象也看人，十足一場歡樂嘉年華、夏日風物詩。《偶聞》體例與一般筆記不同，幾乎不錄怪力亂神。很難得在卷七「般若寺」記獵奇故事一則。震鈞一位濮姓朋友自雲南來，述說許多親見怪事。例如當地的大山小山會偷偷移動、搬家、越溪（可能即走山、土石流現象）。例如某土司會不由自主定時定期變成動物：「月凡三變，上旬為虎，中旬為驢，下旬為犬。方其為虎，百姓閉戶；乃其為驢，家具草料於門外；其為犬也，不復顧之。」震鈞聽了笑說：「此不足奇，余見甚多。今之縣令方見上司則為犬，對同寮則為驢，虐百姓則為虎。而且一日三變，何須一月。」這句譏諷官場的玩笑話何嘗不是飽含「血淚」經驗而發出的「笑歌」？廣文書局版推測即影印光緒三十三年甘棠轉舍刊本，然而此本仍有字句錯落問題。例如卷一之十六頁某段開頭：「茶餘客話謂文淵閣遍質之先輩博雅諸公皆無以答」，我讀不通這句。翻《茶餘客話》一書，查得卷一「文淵閣」條目原文是「文淵閣無其地，遍質之先輩博雅諸公，皆無以答。」原來是震鈞或出版商漏抄或漏刻「無其地」三個字，難怪讀不懂。《偶聞》還有另一層面問題，即內文資料正確性。例如卷三「張船山有妹嫁漢軍高蘭野（鶚）以抑鬱而卒。」還說高鶚能詩，但《船山詩草》中絕少二人唱和，可見感情不甚融洽，其妹飲恨而終。但近人已考證張問陶妹夫是漢軍高揚曾，並非高鶚。緊接又一節「世行蟫史一書不著姓名……考其用筆極類煙霞萬古樓集，此殆王曇手筆。」為但是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五篇寫道：「欲於小說見其才藻之美者，則有屠紳《蟫史》二十卷。」則知震鈞推測不對。當然這是學術研究後來居上，不能苛責他。將來若有學者與出版社鼓起勇氣、發下宏願，欲整理本書出版新世紀排印本以服務現代讀者，則不能僅標點了事，恐怕在校讎訂正本文、查對引文出處、納入學界最新研究成果等方面均須多花些苦功。（下）(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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