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皮箱
是少小離家時 母親為我添置的行囊
長寬不超過五十公分的米白色小皮箱
幸好離家時是蟬鳴夏季
若在秋冬 只怕塞不進兩件寒衣
很難想像當年
從未單獨離家 從未涉身世面的
十五啷噹山城慘綠少年郎
就提著這麼只小皮箱
離開父母庇護懷抱
離開墜地以來圈養的家鄉
隻身栽進人生地不熟的都市叢林
掙扎於茫茫人海
滿天閃熠的星空 遍野搖曵的秋芒
都成了夢寐的想望
當年我拎著那只皮箱告別少小
如今我用它典藏年少
只是歲月肯定不喜歡米白
不徵詢我的同意 就把它渲染成不怎麼均勻的乳黃
就連裡面一張張文件信箋
都有它搞破壞的跡痕
一個泛黃的直式信封是我的第一個薪水袋
上面清楚記載日薪七十元 上班二十一天
一千四百七十元是我當月辛苦的酬勞
幾幀賀卡 是友人稍來的祝福
如今祝福人或已遠去
祝福人的祝福卻在目歷歷
和煦我心
若有那位粗心健忘的同窗摯友忘了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我那疊請柬喜帖或可考據
帶他們尋回很久以前的回憶
一封封緘札是兩端點的魚雁往來
而今鯉魚安在 雁飛何方
只留得片片泛黃 書寫過往
其中一封M的來函讓我特別珍藏
因為M用的竟是台灣金屬礦業公司專用箋
洋溢濃濃懷舊故鄉情的古樸信箋
M的節儉精算 無心造就一件我心目中的瑰寶
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般滿佈皺摺的牛皮紙袋
收藏著從體檢通知書到退伍令的兩年軍旅
一張淡淡粉紅斑駁的524艦登船證 讓我看了頭還有點暈
一開始大夥兒還或站或坐的擠滿船艏船艄
嬉鬧著跟高雄港說再見 跟西子灣道別離
五音不全的唱和著一首又一首的離別曲
營造的歡笑暫時包裹了離愁
隨著蕩人心弦的船笛聲聲聲響起
軍艦起錨 轉向 出航
離鄉人的情愁沸騰到最高點 再也無法包裹偽裝
高雄再見 台北再見 宜蘭再見 屏東再見
拼命揮舞 忘情吶喊
台灣再見 我一定會回來 再見台灣
一雙雙眺望的眼 湧出多少不輕彈的男兒淚
船往遠處航 眷戀漸漸去
在無情的距離裡縮小 模糊 消逝
縮小了碼頭工人 模糊了西子灣 消逝了高雄港
港外星佈的貨櫃輪各式商船一一被距離藏起
最後 被距離壓扁了的陸地也沒入海天一線間
海天一線
放眼只見蒼茫的海 無垠的天
三兩頡頏鷗鳥 零落躍水飛魚
是海天外的僅見
或嫌景致單調淒清 或慰旅人落漠寂寥
只是旅人太沉重 無心與輕盈的送行者寒暄
著實不是個適合航行的天氣
船行至外海 老天爺忽然翻了臉 天空是一片陰森黯沉的灰黑
海伯更年期似的鬧著無名彆扭 呼嘯著翻攪起陣陣浪濤
龐然軍艦在淼淼大海上只是滄海一粟
猶片枯葉 似根鴻毛
只得隨波蕩漾 蹁躚前航
搖啊搖 晃啊晃
愈趨劇烈的搖晃下有人開始發難
將腹中所有反芻給海中魚群蝦蟹
搖啊搖 晃啊晃
持續劇烈的搖晃下更多人熱情響應
最後一個個豎立在甲板上的草綠 全橫躺上了艙底的吊床
搖啊搖 晃啊晃 船上的一切都在搖都在晃 沒有任何靜止的
飄散著濃濃柴油味和酸餿穢物味的艙底讓情況更惡劣
一些原本不暈船的 也在所見所聞引導下紛起加入
吐完食物吐膽汁 吐渴盼吐夢幻
渴盼一方不動巨石 渴盼一株不動大樹
渴盼一處泊靠的港岸 渴盼頃刻的靜止
搖啊搖 晃啊晃
不知有漢 忘了晉隋
無止境的搖晃
矇矓昏睡中
似是見著曝曬著一個個赤條條小蘿蔔頭的溪石
似是見著爬滿銀鈴般童笑的老榕樹
搖搖晃晃地
夢中牽起一根繩
繩的這頭不是船 繩的那頭是雙熟悉的手
搖啊搖 晃啊晃
慈愛溫藹地
和緩的搖 和緩的晃
不教人天旋地轉地
輕輕的搖 輕輕的搖
慢 慢 靜 止
靜止
陸地 是陸地 看到陸地了
有人衝進艙底興奮喊著
一個個橫躺的草綠紛紛躍起 再次豎立擁擠的甲板
機槍 快砲 軍車 忙碌運動的綠蟻
沙灘上除了草綠還是草綠
這島上 是一窩綠蟻
幾乎是連滾帶爬的登陸金門
歷劫十幾小時 終於逃離海伯的蹂躪
有一種怒海餘生的感動
還是地母敦厚溫婉
立定陸地 疑惑的問身旁夥伴
地震了嗎
他一臉驚懼的回答
有嗎 我不知道耶
你白癡啊 有沒有地震都不知道
我還在暈船那知道有沒有地震
他蒼白的臉上堆滿無辜
搖啊搖 晃啊晃
真的地震了嗎
我猛一回頭
只見女兒不知何時魍魎般的無聲潛入
正坐在床沿樂活晃動著
老爸 你要去流浪了嗎
她看我搬出老舊皮箱狡黠的問
我收藏好皮箱 微牽唇角一哂
當年的我青春年少
除了些許隨身衣物 希微懵懂離愁
別無長物羈絆
如今的我兩鬢妝點飛霜 而行囊日重
再提不動它去流浪
何況剛又塞進兩張電影票
一座鐵塔
和一個室內室外同雨的
綿綿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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