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年逾古稀，無意間又看到一張衛生署於2012年醫師節頒發給我服務滿四十五周年的獎狀，加加減減，我已經在醫療工作崗位上待了將近半個世紀。獎狀上如此寫著：「…符合資深醫師資格，行醫濟世之精神，足堪楷模合予獎勵。」看看這些官樣文章，又想想今日之醫療生態，不免有無限的感慨！
半個世紀不算短，我逐一走過了台灣醫療生態驟變的三個階段。記得學校畢業當時我還只是個二十四歲的年輕小伙子，少不更事，奈何白袍一穿，搖身一變就成了醫生。還好我生逢其時，託醫界前輩世代累積的威望，加上當年民風純樸，小醫生也能受到病人與家屬的敬重。早年病人是心無罣礙地將健康交付給醫生照顧；多了這份信賴，醫病之間很容易就成了一家人；接受了病家這份由衷的囑託，醫生能不視病如親，全力以赴？於今回憶起那段無暝無日的歲月，雖然苦，卻苦得讓人心甘情願，而能樂在其中。
1980年間，台灣人挨過了「客廳即是工廠」那段胼手胝足的苦日子，經濟開始起飛。有錢當然是好事，有了錢，可以過更好的生活，受更高的教育，增長更多的智慧，社會也變得更加安和樂利。但錢是一刀兩刃，如果錯用了它，很容易就會扭曲了人的價值觀，反而帶給社會負面的影響。就在「台灣錢淹腳目」的同時，相對也造就了不少一夜致富的暴發戶，更讓台灣的醫療生態起了變化。
這些暴發戶突然間有了錢，就像鄉下佬穿上了新西裝，渾身都不自在。他們相信錢是萬能的，是以驕奢狂妄，恣肆淫佚。在大把銀彈的攻勢下，社會上到處瀰漫著向錢看齊的歪風。原本充滿善意真誠、互信互重的醫病關係起了質變，淪為利害對等的買方與賣方，醫療變成了商品，看病就像是到醫店購買醫療商品，病人抱著「有錢就是大爺」的心態，不但挑三撿四，甚至還頤指氣使。面對這樣的醫病關係，醫生怎還能視病如親？那還有什麼尊嚴？
健保開辦後，醫生作嫁於人，只能任由健保局宰割，成為弱勢族群；醫病之間也在公權力的打壓誣衊下，變成了相互猜忌的對立關係。醫生夾在健保局與病人的雙重壓力下動輒得咎。更可悲的是健保局丟給醫界一塊「吃不飽、餓不死」的小餅乾，任由醫生自己去搶食，使得看一個病人的所得還抵不上擦一雙皮鞋的工資，還得隨時擔心會有醫療糾紛。每思及此，能不有歸去來兮的打算？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正值四十歲的壯年就辭去彭澤縣令，行前作《歸去來兮》辭以明志。他有感於「世道人心皆不可問，而氣節學術無所用之」，因而掛冠求去，躬耕以終。
這闋《歸去來兮》辭的大意是：既然自己甘於心為形役，出仕為官，為何又要獨自懊悔哀傷？好在，往者已矣，來者可追；趁著迷途未遠，及早懸崖勒馬，為時還不太晚；因而他踩著輕快的腳步，「舟搖搖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幡然踏上歸途，高歌著歸去來兮！
一路上，他看到「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不但羨慕萬物能夠順時應節，也從而感悟到自己來日已經無多。如果能夠順著自己的心意，絕斷世俗的送往迎來，與世相遺；暇時與親友話話家常，看書彈琴，以消煩憂，該是何等愜意！為何還要栖栖惶惶去追求名利？最後他決意歸去來兮，或可登上高地，放懷長嘯，抑或對著清流，吟詩作賦，就這樣順隨大自然的腳步，樂天知命，走完人生的旅途，千萬別再有所疑慮！
我很佩服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風亮節，更羨慕他能與世相遺，躬耕以終。原本我也打算學學陶淵明，瀟灑地就此掛冠求去，奈何年事已高，乏力耘鋤，實難耕以維生，況且還有一些慢性病患有賴我繼續照顧。幾經考慮我終於在2011過完春節就將門診時間縮短為周一至周五的上午9:00～12:00，剩下的時間就收歸己用，美其名為半退休。更改門診的前一個月，我先將這項決定公告周知，不少病人看過後反應不一，各抒所見。
「辛苦了大半輩子，是該放輕鬆一些！」
「只看一個早上，剩下的時間不覺得太無聊？」
「看診時間越縮越短，以後看病可就不方便了！」
「賺飽了，不用再賺了！」
病人諸多意見我都欣然接受，因為世間事總有了結的一天，今天不休，明天還是得休，明天再不休，總有一天力不從心，動不了了，還是非休不可！唯有「賺飽了」這句話讓我難以釋懷，因為與我的初衷相去甚遠。
莊子 讓王篇有一則故事：孔子對顏回說：「顏回呀！你家境這麼貧窮，住處又這麼簡陋，為何不去做個官呢？」顏回說：「我在城外有五十畝田，足夠供應我要吃的稀飯；城內我也有十畝田，足夠生產我要穿的絲麻；彈琴足夠我消遣，從老師所學得的道也足夠我自得其樂，我為什麼還要去做官呢？」孔子聽後稱許不已，曰：「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
換言之，知足的人不會為了賺取利益而勞苦自己；自得自在的人偶有所失，也不為所懼；內心修養到家的人，就算沒有了舞台，仍然是仰不愧天俯不怍人。這也難怪孔子會說：「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數十年如一日，我蟄居在基層醫療當個小醫生，雖不聞達，卻也心安理得。敬業樂業，收入雖成就不了萬貫家財，卻也足以溫飽無虞。
陋室裡汗牛充棟，書香撲鼻，可以覽古籍，閱金經；心田中利欲偃息，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如此充滿詩意的生活，物質之供養雖不富足，精神的享受卻也安然自適，我何苦還要在如此不堪的醫療生態中戀棧醫師之位，而飽受屈辱與鄙棄？
有生之年復幾時？我何不歸去來兮，就此將門診時間減半，委心任由病人去留，也可瀟灑地說出：我不是賺飽了，只是我已了悟了世情，希望能藉此安享些許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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