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朝陽曾經讀過一本書。詳細的字句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裏面提出了「五蠧」的說法，提出社會的五大蠧蟲，頭一項便是儒生，再往下，俠以武犯禁，便是游俠。
當然這書不是在書院裏讀的，和所有的學生一樣，朝陽也屬于違禁書籍的愛好者——雖然他長了一張乖孩子的臉幷且打著優等生的招牌，不過雖然他發現按照那種說法自己不但是條蠧蟲而且還是超大級的那種，但他却也幷不感到有多憤慨，畢竟讀聖人書是他的愛好，仗劍江湖、快意恩仇聽上去也頗具誘惑力，若能一邊讀著聖人書一邊快意恩仇，就算當條蠧蟲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當然那絕不是指現在。
現在的他別說沒聖人書可讀，就連恩仇那也是別人快意他失意了。
朝陽這麽想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委屈，這股委屈上升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演變成了怒火，原因很簡單，因爲他覺得自己擺明又被解干戈給耍了。
雖然從根本上說，是他自己送上門去讓人耍的……
「明知踏出靜心小徑，走的將是一場血腥的不歸路，爲何偏偏按捺不住，破誓而出？」
荒野之上，苦肉計似乎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面對灰頭土臉的自己，解干戈不但發不出半點火，連責備也顯得近乎小心翼翼。
朝陽還沒有蠢到真以爲自己能够輕易糊弄過解干戈的地步，但偷眼瞧著解干戈憂形于色的臉，感受著穿梭在發間的那雙手上滲透出的溫柔，朝陽一時間實在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太入戲還是對方演技更勝一籌，只是在解干戈問到鳳姿的時候，他在心裏「咯噔」了一聲。
解干戈喚的是「鳳姿」。
朝陽覺得對方話裏有話。
幾乎是與此同時，朝陽突然想到，解干戈似乎從未喚過他「龍章」。
爲什麽？
朝陽覺得有什麽東西飛快地閃過腦海，他剛想抓住的時候，解干戈的手輕輕撩過他垂落鬢邊的發絲。
自指尖傳來的觸感太過溫暖，以至于朝陽有一瞬間的恍惚。
朝陽突然覺得很愧疚。
所以當解干戈側身讓路的時候，他在心裏想：事過之後一定要好好補償解干戈!
這個决心在下一個眨眼間遭遇重創。
「記住了。」擦身而過之即，解干戈的聲音悠悠傳來，「此事解决之後，就是你我劍鋒相對之時!」
雖然背上沒長眼睛，但朝陽絕對敢以自己的名譽發誓——如果他有那個東西的話，解干戈說這話的時候，鐵定是在肚子裏笑翻了天!
開玩笑!老虎不發威當他是病猫，難道當真以爲他不敢和他動手嗎？當真以爲他不敢拿他怎麽樣嗎？當真以爲他不敢和他决鬥……還真是不敢哩!
「不管怎麽說，我始終都欠著人家一條命，殺了人家哥哥難道還要把弟弟也殺掉？那也未免太殘忍了。你說我到底應該怎麽辦啊……」
「那你自殺好了。」
三教回歸慶典之後，朝陽追上提前離開的夕陽君，誠心誠意地向同窗詢問解决之道，而明顯心不在焉的紫發儒生眼睛一翻，冷冷甩出上面那句話：「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既然那麽想當君子，那就乾脆自殺好了。」
朝陽有刹那間的沉默。
「鳳姿，這是你對生平知己該有的態度嗎？」
「抱歉，夕陽君平生知己唯有幽樓樓主一人，敢問兄台你是哪位？」
「難道龍鳳不離朝夕不弃這些話都是騙人的？」
「拜托，龍章鳳姿是報到的時候師老翻字典翻出來的學號，朝陽是你拾我牙慧，何况拿著好友當擋箭牌死道友免死貧道這種行爲，就是你對生平知己的態度？」
「鳳姿，你這是在懷疑我？」
「錯。我根本就沒懷疑。」夕陽君羽扇一揮，冷冷地道，「你敢說你在解干戈面前不是說的一切都是爲了我？」
「……鳳姿，在你心裏我就是這種人嗎？」
「一點沒錯。」
「許諾知己同生共死，時值危急存亡關頭，你當真忍心見死不救？」
「見死不救那個明明是你吧？」仿佛爲了配合說詞一般，夕陽身子一晃，又吐出一口血來。
好一會兒，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朝陽覺得應該說點什麽，但一接觸到夕陽的目光，他就覺得自己三緘其口才最爲明智。
他幷不是怕夕陽，但看著地上那灘黑血，他就完全喪失了與對方爭辯的欲望。雙方都不是笨蛋，更沒有人喜歡自欺欺人，但正因爲如此，反而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
再沒有比對方更瞭解自己的人。
所以夕陽知道，朝陽也知道，即使到了如今這般田地，即使痛苦，即使不舍，但誰都沒有後悔。
誰也不曾後悔過自己的選擇。
每個人珍惜的看重的，本就不同。至少在固執這一點上，兩個人誰也不輸誰。
夕陽笑了一下。
朝陽沒有笑。
朝陽覺得，就算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夕陽也仍舊會笑得這般驕傲從容吧。
「龍章，你從以前開始就喜歡裝傻。」
「是嗎？」
「某些時候，你的嘴比牡蠣殼閉得還緊。」
朝陽這次笑了：「承蒙誇獎。」
紫色羽扇輕輕掩住了下頦：「師老到底知不知道你的本性啊？」
「師老至少知道你的本性。」
「……你還真是小心眼。」
「一直背著那個虛名的人是我耶。當年是誰臨陣脫逃一走了之的？」
「我那不是給你做英雄的機會滿足你名留青史的願望嗎？」
「哦？可爲什麽現在好像做英雄的人是你？」
「哼!那是因爲你自己不爭氣啊!」
你一言我一句地抬杠挖苦，仿佛又回到了昔日書院，落日餘輝將兩個人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朝陽忍不住祈盼，希望時間能够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夕陽終于轉過身去。
朝陽知道，分別的時刻，終究還是來臨了。
「鳳姿……」
「不要跟來。」
「……那個方向……好像不是幽樓……」
夕陽冷笑了一聲：「誰說我要回幽樓？」
朝陽這次是真的怔了一怔。
暮色中，朝陽第一次覺得夕陽的身影看上去是那般孤寂。
爲什麽？
終究還是問出了口，而幷不出意外的，風中傳來與往日一般無二的嗤笑冷哼。
「爲什麽……像你這種不識情愛滋味不知情爲何物的小鬼哪里會懂啊……」
「咫尺天涯遠，易去相見難。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昏昏欲睡啊……」
通常說來，歲月的歷練是會讓一個人變得精明的，但看著眼前一臉曖昧笑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踩到老虎尾巴的舊友，解干戈在心裏感嘆世事總有例外的同時也不免反省：爲什麽自己當初會認爲天涯劍子是個聰明人呢？
解干戈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也不是一個開不起玩笑的人，何况其實此刻他的心情還不錯，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還很愉快，雖然他絕不否認這個愉快是建立在某人的不爽之上的。
朝陽的反應大出他意料之外，而最讓他意外的還是自己的反應：明知對方是在演戲，但看著他突然倒下去的那一刻，自己的心跳竟然還是重重地漏了一拍。
幸好理智及時攀住了懸崖的邊緣，否則自己攔路問罪的計劃就要變成笑話了。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已經變成了笑話……
雖然很不厚道，但是解干戈真的覺得朝陽灰頭土臉捂著鼻子一臉委屈的樣子很好笑，特別是他還背了一把一看就很重的黃金巨劍……那把劍還真是純金的。
想到這解干戈就覺得朝陽某些時候不知道是真傻還是裝傻，就算是想糊弄自己也不至于忘了金子是很重的吧？被那麽大一塊黃金壓在地上會一時爬不起來也是很正常的……
該不會三教一家追著朝陽不放的原因就是在此吧？因爲他帶走了三教一家所有的家産？
解干戈幷不介意自己偶爾這麽無傷大雅地胡思亂想一下，因爲這可以很有效地暫時沖淡他對未來的陰鬱預見——他要到很久之後才會發現自己這個做法很愚蠢。
聽自己問到鳳姿才子的時候朝陽明顯打了個突。
解干戈有點後悔自己沒能沉住氣。
朝陽應該是察覺了他稱謂變化的原因，但是他到底有沒有聯想到，自己爲何從未喚過他龍章？
解干戈對自己頗有些失笑。
幷非迷惑，而應該更近乎于訝然。
訝然于自己，原來竟也也會有掌控不住而生的不安。
解干戈幷不能判定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他却可以確定自己絕對不喜歡這種感覺，甚至他隱約地覺得這是不應該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爲這會讓他覺得自己素來最爲自傲的自信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所以當天涯劍子頂著一張自認大有深意微笑的臉向他打招呼兼語帶雙關的時候，解干戈覺得有必要小小地回擊一下。
不知第幾十次蜜月旅行携手同游的模範夫妻亡命三狼與意劍名流無巧不巧地路過。
于是在三狼好奇地隨口一句你倆怎會在此的問話下，解干戈再自然不過地伸手拍上天涯劍子的肩膀，搶在後者之前含笑回答：「我倆在約會。」
天涯劍子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
微笑。
微笑。
微笑。
解干戈覺得能够看到素來端莊賢雅的意劍名流目瞪口呆的模樣已經完全值回了票價。
第一個回過神來的是當事人。
「好友……」努力轉動僵硬的脖子，天涯劍子努力讓自己的嘴角往上挑一點，再挑一點，「你是在開玩笑吧？」
解干戈回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你說呢，天涯？」
現場一片死寂。
輕輕嘆了口氣，解干戈含笑搖頭： 「只不過開個玩笑而已，三位好友何必這麽吃驚呢？」
若無其事地丟下一句「我還有事先告辭了」飄然而去，不知過得多久，亡命三狼才終于如夢初醒。
「天涯劍子，你是哪里得罪了解干戈嗎？」
面對舊友詢問的目光，天涯劍子拉拉帽沿，發出一聲無比悲愴的長嘆：「我真的什麽也沒幹……」緊接著加了一句，「我只不過是說了一句實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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