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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遊者，朱天心著，聯合文學出版，Nov-2000初版，ISBN 957-522-307-1

好吃力啊！！讀這本「漫遊者」，對我這種理智掛帥、邏輯至上的讀者而言。

像封底所述：「收錄了朱天心最近的六個短篇，這本書卸除了她敘事迷宮百科全書式的繁複結構，而成為一種酩酊夢靨般的漫遊，那是無比自由卻又無憑藉句位標的放逐漂流……」在閱畢全書之後，筆者更能了解這段描述文字的意義：當百科全書式的繁複枝節、完全斷落了其間的邏輯主從關係，進而充滿、浮塞整個文字空間的時候，整個閱讀的重心，不就因而完全失去了座標感？

而這，正是朱天心選擇表現這本漫遊者主題的手法。本書的主題，即是：死亡。我們可以嘗試著先從咀嚼各個短篇做起，然後再嘗試著捕捉「漫遊者」整書的特色。

先說「夢一途」。

一開始閱讀「夢一途」，筆者便遇到了極大的不適應。比如說頁38，「他」在夢中欲決定主街的一段。恰巧中山北路、大阪御堂筋、巴黎聖傑芒大道、哈布斯堡環城大道筆者都去過。這下好了：筆者便先稍作休息，略事整理腦海裡各個城市的景象、人文及顏色；然後拼湊出作者何以表列這幾條街道作為主街候選的理由之後（其實這是閱讀過程中，筆者慣常和作者玩的對話遊戲），再繼續往下閱讀。誰知：朱天心兩筆三轉，繞到了無名城市無名的街、主街議題早已棄之不顧；甚至再下一段，馬上就到河道裡走筆行船、穿城入海了！！

筆者才愣過不久，馬上又墜五里霧中了一次；這次來到了44頁，espresso完出現了吉普賽人、羅馬假期與奧黛莉赫本，o.k.，此處尚稱可以理解。但接下來馬上出現了豐川悅司、常盤貴子、PRADA、DK、Polos、拉麵…..為什麼像PRADA這種雙重反映台灣海盜習性與拜金情結的名牌，會混合著奧黛莉赫本的古典、常盤豐川的浪漫、以及吉普賽的野出現？？每個讀者都再熟悉不過、但絕不可能在理智裡比鄰而居的符號密集出場、卻又一閃即逝。這，是不是太超乎現實了一點？？

於是從「夢一途」，筆者開始明白：朱天心選擇了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表達死亡（或者更精確的說：如何描述她父親死後、死亡當下、死前的種種可能狀況）。在短小的文字空間裡，朱天心塞入了大量的符號（signifier），卻完全放棄了符旨（signified）所在、以及與前後文應有的意義連結，使整個閱讀經驗宛如進入了一種鬼魂的浮游狀態。眼前種種符號是熟悉的，但其意義、以及與自身生命的連結都已經斷裂殆失、可以在輕易的一個轉彎內完全放棄。這，就是死亡，一種輕飄飄的浮游狀態。

到了「五月的藍色月亮」，筆者便開始調適著：用一種飄浮的態度（或者說：不太「窮究事裡」的態度）來閱讀。所以當前一段作者還在描述「在吉力馬札羅山墜機身亡」的絕美死亡方法，筆者便還來得及因為「擔念下個月統一發票開獎而耽擱死亡」的突兀而靦笑，並沒有因為連結起海明威那隻「吉力馬札羅絕峰風凍的豹」而沉思。在「五月的藍色月亮」裡，因為作者一筆擔憂文明的全面性滅絕，使得「你」開始了長達20頁的長途跋涉-----而且是沒有其目的性及時空座標存在著的跋涉。大量的描述細節，使得讀者可以雖經異境彼時而歷歷在目；但在20頁無目的、無意義串聯的跋涉之後，讀者的耐心就像作者朱天心在篇末所寫：因等候而凝立成石、慢慢地風乾片解……。

細節好比一個特寫鏡頭，時間在此流動的速度減緩，它可以扮演完全不同的作用。比如「夢一途」頁34的「螃蟹夾卵巴」。之前、之後都是一大段一大段如夢一般流動的場景。而突然間在這一頁兒童嬉鬧對讀者變得清晰、也熟悉了起來（相較於前後那種意識流的漂流而言）；結果，朱天心鏡頭一轉，「其中大笑的一名同學死了將近有三十年，夢裡，他從不長大….」當場把讀者從人間又打落到如鬼魅般的夢境。又像是「五月的藍色月亮」，從頭到尾讀者都知道朱天心要我們身處在哪個地方、做些什麼；可是通篇文章就像一部完全用特寫構成的電影，沒有景深、沒有主從、沒有長距離遠鏡頭的大範圍廣角。於是讀者在耐心漸被消磨殆盡的時候又再度發現：完全的仔細（定焦）跟完全的飄忽（失焦），都是一種類同於死亡的經驗……。

「夢一途」跟「五月的藍色月亮」字面上鮮少提及死亡，但是這樣的短篇閱讀起來，卻很有相當於死亡的不同體會。當然，如果你不一定要找一個與死亡相關的理由來讀這兩個短篇、甚至是不一定要找個主旨來解析，這兩個短篇所表現出來的離心力跟飄忽，應該夠讓你作白日夢好一陣子了。

從「出航」開始，或許可以說：是不同瀕死狀態的揣摩跟延伸。「出航」寫的是臨終一念，念的是來生為鹿？為馬？還是得償宿願回到一生所求的清靜地？？生者一直不得而知。所以也只好由逝者身前的風骨，略略揣測。只是筆者在讀「出航」的時候，心裡老是想讚一句：「朱爸爸死前能夠這麼自由自在，這是修為到了的表現。如果是我Michael ，恐怕會強迫自己怎麼也要吶一聲 哪！……」（後來看了「華太平家傳的作者與我」之後，更顯此譽非虛）此話暫按不表。「銀河鐵道」一篇，則像是在寫彌留時逝者對這世界最後未竟的心願。看看107~108頁的想望表列，突然間驚覺：原來自己如果在現下死去，也同樣的殘留下這許多未竟之願。何況總有那回響的溫柔問候「宜靜：巴奇，你怎麼哭了？」，讓你即便心酸，也會笑著回頭：「沒事，那又是在漏油了……」

到了「華太平家傳的作者與我」，一聲山東腔的「大，救命！」（翻譯成國語相當於：爸救命！快進來幫我找隱形眼鏡！！）讓我們直擊了其實朱天心與朱爸爸之間的親密關係。「華太平家傳的作者與我」跟其他五篇完全不同，讀者終於至此脫離了與文字捉迷藏的苦。也許在創作上，這篇不該放進「漫遊者」，破壞了整本書的寫作風格：因為它並不是以附錄的、而是以正文的一部分被包含在這本書裡面。但是就理解、以及讀者的情感呼應來說，有了「華太平家傳的作者與我」、「說明」、加之以阿城的「後記」，我們也才終於曉得，為什麼朱天心會選擇用這種方式，來書寫她親（敬）愛的父親的逝去。除了這一聲「大，救命！」之外，像天衣篇末所說「死是件很私密的事，無法當著即便是兒女的他人面前發生」，都可以讓我們覺得那種揪心對逝者的傷痛、以及對逝者的熨慰貼心，足令觀者動容。

掩卷，舒了一口長氣：我們，終於看完了「漫遊者」。

筆者的建議是：在閱讀之前，先看「說明」、「華太平家傳的作者與我」及阿城的「後記」，會是非常重要的同理基礎。因此在閱讀正文時，你才有機會，瞥到隱藏在離心漂浮之後的座標失卻、而其實內裡徬徨不安的悲痛。你也才能同理：為什麼這個作者筆下的「你」，顯得那麼沒定見、那麼地恍惚；其實，作者正因為深切地敬愛與了解「你」，才會選擇寧可營造以種種迴旋做試煉，而心裡早就相信，「你」永不會因作者的挑戰跟淘氣而失卻溫厚，而總會在大喊「大，救命！」時，第一時間裡破門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