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畫面一岀來，我就認出小聰了。他搖晃著瘦弱的身體，在操場跑道上跟幾個同年級的學生在比賽100公尺短跑。槍聲響起，其他跑道的選手都飛也似的竄出，畫面也快速跟著選手們移動了一下，然後才又晃回起跑點。只見小聰還在那裡慢慢移動著。
「西寶國中一名罹患輕度腦性麻痺的國三學生，日前在學校的運動會上參加了100公尺的比賽，雖然是最後一名，但他還是認真地跑完全程，贏得了全場的喝采。」由民眾所提供的錄影畫面中，可以看出小聰跑得很辛苦。為什麼他會去做這種事呢？我感到有些錯愕。
在新聞片段的最後幾秒，我突然認出了遠方跑道邊的激動身影，他一面跟著小聰跑，一面單手繞圈瘋狂加油。「是老李！」果然他也在。
認識老李已經10年了。剛認識的時候小聰還小，現在應該是17歲，進度上來講只比一般人晚了兩年而已。我經常去找老李閒話家常，跟小聰也很熟，他叫我魏大哥，我則叫他小聰明。
以腦性麻痺的患者來說，小聰算是幸運的了。他的手腳雖然有些扭曲不自然，但平時都能自理生活，走路不需靠拐杖，智能方面的發展也算健全，雖然得花更多的時間學習，但都能跟得上進度，在學成績甚至比許多正常的同學還要好。
為什麼要讓小聰去參加賽跑呢？我想要去找老李問個清楚，但新聞的進展飛快，各台都開始搶著播放當天其他人在現場拍攝的畫面，從另外的角度就看得更清楚了，老李從起跑點就一路在跑道外跟著小聰，那誇張到接近瘋狂的加油動作果然引起了注意。
「據查，這位手舞足蹈在旁加油吶喊的男子，正是欣聰同學的父親李長發。」
好快，連他們的姓名都已經知道了，現在的記者真的是神通廣大。話題延燒的速度相當快，一時之間老李與小聰成為全台灣的焦點，幾乎每個新聞頻道都有他們的身影。
「激動老爹與勇敢兒子的勵志故事在網路上廣為流傳，網友們都說看到欣聰努力奔跑的樣子淚水就忍不住流下來，而他的父親李長發在旁激動加油的身影，更為人津津樂道……」
第二天，老李與小聰的專訪就出來了。不善言詞的老李在鏡頭前支支吾吾的，說話緩慢的小聰則沒有幾次發言的機會。有個異想天開的記者請小聰在鏡頭前唱首歌，小聰認真歌唱的模樣頗受到青睞。「還會什麼才藝呢？」可惜小聰搖了搖頭。
「不好意思，請問欣聰的媽媽呢？」有敏銳的記者問了老李關鍵問題。
「她啊，早就不在囉。」老李隨性地回答。奇怪的是，之後也沒有人再針對小聰沒有媽媽這件事繼續追問。
在電視裡看來老李特別顯老。50出頭的他頭髮有大半是白的，臉上的每一條細紋在鏡頭下都看得一清二楚。大概是因為緊張吧，老李說話總是反反覆覆的，也許是認知到從憨厚老實的老李及小聰身上挖不出更多素材，所以記者們紛紛轉向他們周遭的人。
有記者採訪到小聰的老師及同學們，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誇讚小聰很認真，是個好學生，「他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也有記者請醫生來解釋腦性麻痺的病症，醫生感佩地說：「像欣聰這樣的例子很少，大部分腦性麻痺的患者幾乎日常生活都無法自理，他真的很勇敢，我看了很感動。」當然，老李的老闆也免不了被送上了鏡頭，記者問他「你知道他有一個腦性麻痺的孩子嗎？」老闆神情緊張地說：「知道，我平常都有特別關心他們家的狀況。」
老李在一戶有錢人家當長工，負責做些清潔、修理的雜工，雇用他的老闆經營傳統針織廠，是有錢有勢的土財主，但給薪方面卻非常小氣，老李辛勤工作，收入卻很微薄，只得私底下兼做資源回收。我想，這些事情應該遲早都會被媒體挖出來。
「其實欣聰平常別說是跑，就連走快一點都很容易會跌倒，但是為了參加比賽，他花了許多時間練習，還跌出了滿身的傷。」
小聰捲起褲管，畫面帶到他腳上大大小小的烏青、血漬。
「為什麼你要參加比賽呢？」
面對鏡頭，小聰顯得平靜淡然，講話緩慢但清晰可辨。他說：「最後一名也是一個名次，我不想要一直待在旁邊看。」這句話，理所當然地被選為新聞的大標，相信有許多人甚至已經決定要拿這句話當作人生的座右銘。
不久前小聰的確跟我講過類似的話。從小學到上了國中，他感覺自己是個旁觀者，很多活動都無法參與。眼看來到國三了，能不能上高中都還不知道，不趁現在做點什麼的話，他覺得自己將來一定會後悔。當時我勸他想做什麼就勇敢去做，「就算失敗也沒有人會笑你的。」聽著小聰成熟的發言，我突然覺得自己對他的鼓勵有些可笑。
比較令我好奇的是，有個記者採訪到一位中年婦女，據說是老李的表姐。我從沒聽老李提過這個親戚，就我所知，他與小聰一向獨來獨往，別說什麼表姐了，就連會往來交際的朋友都沒有。「賺錢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交朋友。」老李曾這麼說。通常會上門去找他的，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了。
「長發眞的過得很辛苦。」表姐說。
這個表姐真的知道些什麼嗎？我嗅出了一絲不妙的氣味。果不其然，表姐出現後才一天的光景，新聞就開始出現老李和小聰在天還濛濛亮的時候騎著三輪小貨車穿梭大街小巷蒐集回收物的畫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