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書寫,我詮釋~柯品文 生活不僅是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高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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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上 妝(上)
(本文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短篇小說獎)

◎柯品文

我跟在阿全師的背後一路從騎樓走廊緩緩直行前進，接著轉身走進一條小巷內，那確實是一條極為窄小而安靜的深巷，從墨黑色太陽眼鏡中窺看去，巷子狹窄侷促的通道，交雜錯置著不同住戶的摩托車和各種零散的堆積雜物，隱隱之間彷彿還混雜有股悶熱與腐臭的潮溼霉味融融竄散的氣味飄浮游離。

「等一下要上妝處理的是一位昨天車禍死亡的年輕女孩子。」這時，阿全師側過頭來對我這麼說：「要記住，人一旦往生了，多少會對這個世間放不下，有牽掛也會有不捨，幫往生者回復生前原本完整的面容和身軀，好讓她走得安心是我們化妝師最要緊的事。」

「嗯，我知道。」

我和阿全師兩人各自提著一只檜木製小型黑色化妝箱，一前一後在這條小巷內穿梭前進，中午過後的陽光密扎刺眼的從小巷的頂端直直垂射而下，翻越過住戶竹竿上晾曬的各色衣物，映在我墨色鏡片中的視象浮晃反射，以及雜夾著化妝箱內眉筆和粉撲盒輕輕相互撞擊中所發出的細微聲響。

1.

我所認識的第一位師父就是阿全師。

仔細算一算，剛認識阿全師已經是三年多前的事了，當時我還在讀高職二年級，母親趁著暑假將要開始之前尋問我說要不要幫隔壁剛搬來做豬肉攤買賣生意的鄰居阿全師那裡打點零工，時薪有九十塊還附有早餐，那時我覺得不錯又可打發時間便允諾答應這份差事。

暑假一開始後，我便到阿全師家中報到。第一次到阿全師家裡的時候，一進門就立刻聞到屋子內四處飄散的濃濃酒味，客廳侷促的空間零亂擱置著許久未洗拖鞋和布鞋，仿牛皮製的黑色沙發都已經坐到磨破了小洞，置中的紅豆杉茶几上堆積著零散的碎花生殼，以及用完中餐之後還擱放在桌角上的一些殘留著污垢等待清洗的碗盤、筷子，還有貼在水泥漆牆壁的長年脫漆壁癌…….，觸目可及唯一可算的上是整潔乾淨的就僅僅剩下那張釘掛在牆壁上頭，供奉著觀世音菩薩莊嚴慈悲法相的神案桌。

看到阿全師本人，看起來他不過只大我十多歲，外型上是一身矮胖的身型和黝黑的膚色，理著小平頭、單眼皮、雜亂的眉毛和扁塌的鼻子，從他年輕就在市場攤販上做生意，年輕且豪爽的性格看的出來在外做生意討生涯的過程與人生歷練，早已經徹底將才三十歲出頭的他蘊化形塑成一位甚為海派且江湖味氣息極重的人。

我和阿全師共同一起負責分解豬隻身軀和將豬肉切塊分類的工作，他熟練而俐落迅速的切肉刀法，從一旁我親眼見他刀未見骨、肉即切離碎斷的精妙技法，雖無法在短暫的時日內領悟奧妙，但切剁大腿骨的氣力與腔室內臟各細部份的切割秘訣，我也已日漸學習至游刃自如，於是我們兩人各就各位，攤位上我所扮演的角色算是阿全師的助手之一。

阿全師身旁的師母在這攤位上則負責將阿全師切好的肉塊分袋稱斤包給來購買得每位客人，以及收錢、找零錢這類需細心的瑣事。我曾聽母親說過，師母原是苗栗那邊的客家鄉親嫁來的女孩，有著勤儉且做事極為認真的個性，不過，在一旁我卻看師母總是那樣心情悶悶不樂的模樣，面對他人時也不太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彷彿就好像一抹無聲息的人形影子有意無意間襯映在阿全師的左右，或者是隱形的躲在阿全師背後的某一個暗影裡頭。

那些在阿全師攤販上幫忙的日子，往往也只有在吃飯或喝口水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和阿全師與師母偶爾聊聊天，有時客人總誇阿全師手藝好，竟然不用加工機器來貪圖省工還能將豬隻後腿肉剁的如此細碎如泥，而且能將肥瘦肉分離切割的絲毫不差。

常聽到客人誇讚他的手藝，他也總只是揮一揮手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出外混口飯吃吃而已，那會有什麼好手藝。」阿全師厚壯的臂膀就是從豬肉攤上磨練出來的，我到現在還常記得工作時他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做什麼事都不能急，慢工自然會出細活。」我知道阿全師確實是真正具有手底功夫的真手藝。

當年那兩個月多，是個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暑假期間，我總覺得阿全師和師母夫妻間像是躲藏有些什麼細細的縫隙，亦或是暗影底無形的裂痕夾雜在他倆夫妻的相處模式中蟄伏，我猜，會不會是因為阿全師的愛酗酒及酒後的惡言相向，或者偶爾和朋友來往間的小賭輸贏，都恐怕讓原本就患有些微憂鬱症的師母更對一家人的未來感到惶恐與不安？也許是，也許不是，這是一個我怎麼猜也不會知道的答案。

沒想到事情就發生在我高三畢業剛入伍服役不久那時，師母和阿全師恐怕因為累積多年的婚姻失和，某個夜裡，師母竟和他們唯一擁有的女兒在自家頂樓不幸墬樓而身亡。

那時，聽到母親告訴我發生了這件事實，我心裡驚愕不已，怎會這樣？生命這麼匆忙就迅速消失了。

平日那個待人溫和而體貼的師母和他們可愛的女兒，這麼樣年輕且充滿無窮希望的兩條生命竟然會在這麼一瞬間被命運徹底操控被迫選擇離去，而這樣迅間痛失妻兒的事實，恐怕正在無人窺探的暗地裡用力且狠狠的割裂阿全師剛毅的心情吧？

或許他會不會正懊悔著不該與師母經常為了小事吵架或冷戰吧？如此突然的走了妻子和女兒，那阿全師該怎麼呢？他又該如何面對自己與自己悠悠漫長接踵而至的未來日子。

肅穆而簡單辦完喪禮，只剩一個人的阿全師也從我家隔壁搬走而不知去向，一直到從部隊退伍回家後我正準備開始找工作時，有一天，突然我接到阿全師打電話來要我北上台北幫他一起做一份稱做是「積功德」的特殊工作時，真的我壓根都沒有想到，原本壓在我青少年記憶裡那個在高雄某市場內精細分切買賣肥瘦豬肉的阿全師，竟已收起賣豬肉的招牌攤子，徹底轉行去幫往生者進行遺體的美容化妝。

「看到阿全師千萬不可再提起你往生的師母，以免伊心情會不好！」母親在我北上出發前不斷的叮嚀我，但我也還沒告知母親這趟上去是要幫阿全師一起為往生者服務。

「喔，好啦，我知影。」

「千萬要記住。」母親再一次這麼提醒我。

2.
「千萬要記住，等一下看到往生者遺體時心中要存善念。」進入喪家家門前，阿全師轉頭這麼告訴我。

這之前，我從未親眼看過往生者的遺體，懷著忐忑緊張與莊嚴肅穆的心跟隨阿全師穿越屋內靈堂的帷幕，靈堂內的一旁帷幕是以油畫粉彩色調所繪製的十殿地獄輪迴圖帳，內容大致宣揚的是佛教輪迴與善惡終有報的景象故事。

這位死者的媽媽當初接洽阿全師來做屍體化妝時，特別向他提到唯一的這個寶貝女兒生前很愛漂亮，才剛大學畢業工作了幾年就發生這場車禍往生，往生者的母親神情憔悴黯然，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不是我這個旁人可以切身體會。

雖然女兒的遺體在大型車的撞擊中殘缺不全，但怎麼樣這位年邁的母親一心一意也要讓女兒漂漂亮亮的去見佛祖和菩薩才是，希望阿全師幫她女兒遺體、遺容這部份一定要好好的妥善處理，務必可以讓獨生女兒最後這一趟走得無牽無掛，不然她會一輩子很難安心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