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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25 14:39:57| 人氣796|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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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屋(上)〉刊登於中華日報副刊

空屋(上)
作者:柯品文


躲在我腦海裡頭,一直有個記憶裡的畫面異常清晰,它並沒有被我成長所伴隨的遺忘給殺死掉,關於這個記憶是我家族的親人在空屋裡等待死亡降臨的畫面。

那些個畫面如此清晰地讓我覺得彷彿只要一伸手觸及,便能用自身的手指將它們一一的描繪勾勒出來,這個記憶畫面的場景是我母親的娘家,那棟兩層樓的老式樓房以及住在樓房裡頭我的外公、外婆、小舅舅和小舅媽,以及包括後院裡的那間空屋。

1.
外公那時已經七十多歲了,當時我才不過只是個國小一年級的小學生罷了。
我記得那時的我,對住在這棟老式樓房裡頭的外公、外婆、小舅舅和小舅媽,其實並沒有特別深刻的親人感情,所保有的除了家族裡頭那些共有且無法斷然切割的親人血緣外,再多也只不過是對長輩所該有的尊敬和問候時所該撐起應有的微笑。

這層陌生感令我完全看不清他們共組疊合在一起的家族稱謂輪廓,卻可以感到整個樓房屋子裡的空氣被他們擺動的節奏壓縮並舒張著,這使我很難不把注意力停留在這幢靜止中黯去輪廓的屋子裡的故事瑣碎細節。

不過雖然我年紀小,我不只是關心我自己一人,也關心我身旁周遭的親人,更關心我和他們之間所共同建立與相處的某種曖昧或者微妙的關係,然後再順從這層關係當中細細回過頭來關心自己。

所以,不管見到什麼景物、感受到什麼或想到什麼事件,結果總會像迴旋拍打沖擊而來的陣陣波浪一般模樣,再一次又衝擊到自己的這一頭來,僵處在童年早熟的我那時確實正處於在這麼樣一個吊詭的邏輯思維裡頭。

於是,我會在母親帶我回去探望外公外婆家時,趁大夥(我的那些稱謂複雜的家族親戚)說笑的當下,我會在假裝和親戚其他小孩遊戲玩耍時,躲在那些年齡比我大許多的表哥或者表姐的身影後頭,用我小小的眼睛趁機偷偷窺看這棟屋子裡頭的人、事和物的微妙變化。

這棟樓房外的天空是藍色的,藏身於這樓房內的家族人物與故事彷彿像是一種華麗想像的彊界誘惑,對我,這棟樓房確實是一種腐敗而充滿魅力的存在空間。

而現在,主動率先浮現在我腦海裡的就是外公、外婆這棟老式樓房後院裡的那一間磚造空屋。

紅磚塊堆砌成的屋子,牆壁和屋角已有些龜裂且呈現破舊的景象,屋前正中央的黑紅色木板門上鎖著一個生鏽的大鎖,那時,我曾踮起腳朝兩扇漆黑的木板門縫內仔細看進去,黑壓壓的一片當中似乎隱約可以看到一張靠在牆角旁的木桌(我猜想那應就是用來擺放供品的桌子吧),木桌旁還有兩條長板凳上放著一塊長方形的薄木板,隔著門縫我再仔細的環視這空盪的屋子四周,還發現木桌案頭上有些神主牌位井然有序的並排羅列,一盞漆金的香爐,掛在牆上幾張被煙給薰黑模糊的祖先照片或者灰黯不清的先人端坐廳堂座椅的畫像,但我卻看不見有任何人居住在那個屋子裡頭。

這個屋子為什麼會空在那裡?又為什麼要把它給鎖起來?我曾這樣問母親。

母親告訴我那是祭拜祖先亡靈的空屋,也告訴我這屋子叫做是廳堂,那裡除了特別祭拜的日子或有需要的時候,平常是不能隨便進入打擾的。

是的,我還知道,不能隨便進入打擾的,還包括已經長年臥病在床的外公。

印象中,外公身體原本是很硬朗且健康的,但是患有慢性的糖尿病就像塊難纏的牛皮糖,緊緊且牢牢的長期貼黏著他老人家。

我還記得外公真正病倒臥床的開始彷彿是從他過七十歲生日的那時,那天全家族的親人無論是外婆、大舅父、二舅父、小舅舅、小舅媽、大姨媽、二姨媽以及其他的舅媽……等,全部都圍在這棟他們曾經所共同生長的樓房客廳為外公祝壽慶生,他們這群孝順的長輩還特地為外公準備了一個象徵七十大壽的七層黑森林巧克力蛋糕。

祝壽慶生的同時一片和樂,大人小孩們都很高興,外公外婆也笑得開懷和樂,但隔不久,原本病情控制得當的外公卻意外氣喘病發,甚至病危到必須臥床注射點滴和裝上抽痰器,然後手臂的表層皮膚漸漸的顯出針孔大小的孔隙來而到處都穿了大大小小的針頭孔。

於是從小就特別受外公疼愛的小舅舅就傳說一定是祝壽蛋糕的黑色觸了不祥的霉頭,也有其他的親人跟著傳說老人年紀越大越是不可以過生日祝壽,以免反而為此高齡折壽等關乎迷信的說詞,母親帶我到外公外婆家去看生病的外公,我想,這些話與傳著傳著像空氣裡隱形飄飛的細小塵螨,想必也傳進躺在床上外公耳裡,呼吸一樣迅速吸入,接著一邊慢慢地將它吸進肺葉及氣管裡面冒蓍大顆小顆的濾泡,滋滋的竄升,然後外公就無時無日的不停且不斷的用力咳嗽了起來。

小舅舅依然正經的在客廳裡一邊泡著凍頂烏龍茶一邊和母親閒聊,那時我在母親的身旁聽到外公房間裡所不時傳播出來的咳嗽聲,像含著重重濃稠的厚痰似的,那個氣喘的咳嗽聲有時極為用力,有時又顯得那麼輕微,那麼的斷斷續續且又連綿不止。

那時我記得,我是趁著大人們不注意的時候,獨自走進外公的房間裡,我看見房間裡鋪著駝色的舊地毯,貼著碎花壁紙的牆上掛著舊式的機械老鐘,長針和短針前前後後絲絲唆唆的走著,還有牆角櫥櫃上外公多年收集的玻璃酒杯,和各式各樣齊齊整整的一列盛裝名酒的精緻酒瓶。

透過後院那顆瘦長欒樹樹稍射進來的秋日陽光,疊在外公的肩頭上熠熠的跳躍,因為怕外公身體虛弱而不甚著涼,幾乎是不開窗的房間空氣裡有股刺鼻的藥水悶氣肆虐飄散。

外公一樣是平靜且祥和的躺在床舖上,棉被下的褲子從胯下一條導尿管一直伸長到床舖下的尿壺內,外公似乎察覺到有人進屋裡來,身子在棉被裡略略轉側朝向我這邊過來,歪著頭露出一點微笑看著我,我坐近外公的身旁,外公一邊凝視著我的眼睛一邊說話:

「是你啊,阿文,返來看阿公嗎?」

「嗯。」我點了點頭,外公握住我的手,看著我半帶微笑的說,

「阿公若是翹去,你甘會記ㄟ阿公我?」

我並沒有回答外公,也不知道該對他老人家說些什麼。

事實上,那時的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死亡這件事情,更不曾想過如何用回憶去記住或懷念一個不在的親人。

我突然發現,外公對我說這句話時的眼神出乎意料的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彷彿夾藏著某種隱喻像是個獨立的個體似的,那個眼神時而微笑,時而感傷,當下在我眼前的外公似乎不再這麼遙遠與陌生,我出神地凝視外公的那張屬於老者的臉龐,一邊默默地喝著我手裡那杯微微發涼而透著苦澀的烏龍茶。

接著,過沒幾天的某個夜裡,家中的電話鈴在夜半突然響起,母親夜裡惺忪爬起去接話筒,隱約中我聽見母親拖著啼啼抽泣的哭聲,跑到我房間把我叫醒說:「快點起床,趕緊去看外公的最後一面。」

第一次。

真的,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間空屋被打開的模樣,而那時外公已經穿得整整
齊齊的躺在裡頭了,且就躺在那兩條板凳上那張長方形的薄木板上頭。

一進去,母親抓著我的手要我緊緊握住著外公瘦弱的手掌,一邊搖著外公的手臂一邊要我大聲的叫醒外公,一定要讓外公知道他自己的孫子趕來見他老人家的最後一面,我大聲的喊著:「阿公、阿公是我,阿公有聽到無?」那時外公已經虛弱的無法睜開眼皮來看我,但是有些微的點了點頭,然後接著是表哥、表姐他們過去喊外公。

我不知道外公是不是真的會這麼樣的死去,我只看到母親走到外婆那裡和那群姨媽、舅媽躲在屋子外頭,她們似乎不敢被外公聽到她們哭泣的聲音,而我只聽到舅父他們對我說:「阿公是準備去天頂做神仙。」而當晚接近清晨的時候,外公去世了,那時我看到舅父們立刻在那間空屋的大門上垂掛上白粗布,許多大人和那群大我幾歲的表哥、表姐們的眼淚終於撲簌簌掉落下來,但我並沒有哭泣。

原來,我這才發現這間空屋的用途之一,竟然是用來讓即將往生的親人待在裡頭等待死亡到來的最後棲居所。

確實,在這之前,我一直將死看成是一種和生完全迥異的兩樣東西,沒想到在這間空屋當中,生和死竟然可以在一息有無之間不著痕跡的迅速交融與聯結轉換,而這間空屋的存在也竟像場詭計似的,平時沉默近乎無聲卻又在最後緊要的某個重要的關頭做出叫人不得不接受的結局性畫面。

因為這件事,使我對這間空屋感到莫名的害怕又恐懼,但這種害怕既沒有邊際,恐懼也沒有直接具體的形象可供掌握。

台長: 柯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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