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我已經打開燈，對著牆，喃喃論文報告的內容。
用英文在這樣正式的場合講話，還真是頭一遭。台下坐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大家在那時候只聽得到我的聲音。雖然心中有點小緊張，但想到只要撐過這短短的20分鐘，一切就海闊天空了，白色小鎮、佛朗明哥、阿罕不拉宮、Camper鞋，我已經想了大半年了。
對於上台講話這件事，我其實是很有信心的。有次為了申請獎學金做報告，來審查的人都是國內相同領域的大頭，我站在台上，先作做的鬆了鬆領帶，不時把手插進口袋，一派輕鬆的拿著雷射筆四處揮舞。報告結束後不但獲得一致好評，沒過幾天，獎學金就乖乖的落袋。
國小一、二年級，初生之犢，用著媽媽教我的「天真」動作，連拿了兩次學校說故事比賽冠軍。我曾經講過一個駱駝背鹽巴的故事，駱駝揹著很重的鹽，不小心在河理跌了一跤，鹽溶了，背負也輕了。後來，牠揹著海綿，想要如法泡製，沒想到海綿浸水之後，變得更重。我永遠記得我當年在台上學著駱駝跌倒，喊著唉呦偎呀。可是長大後參加演講比賽，我卻從沒得過名。歸咎原因，可能是因為當年演講的形式和題目都太嚴肅，一上台要先向國父鞠躬，向老師鞠躬，還不時要稍息立正，高喊「解救大陸苦難同胞」，加上小男生初長成，凡事比較顧忌形象。所以，結論是只要我不計形象，講的內容是風馬牛令人摸不清的，若再配上青春期後不斷增加脂肪的臉皮，大部分的報告都會有還算可以接受的表現。
另外，撇開語言的問題，我從都不擔心我的報告內容，因為我做的東西很符合阿扁的「新中間路線」，舉個簡單的例子，很多人可以煮出很好的咖啡，臭豆腐也有很多深奧的老店密技，因此想要分別在這兩種商品中闖出名號，很難。但假如有一天我發明一種咖啡臭豆腐，那我一定可以輕易的成名。作臭豆腐人來踢館，我就搬出咖啡道理來唬他，對咖啡有研究的來摸底，我就跟他討論臭豆腐的醃漬原料。於是，在他們對自己本業崇高的自傲下，絕對不敢對我發明的咖啡臭豆腐提出尖銳的批評，他們會怕講錯話，砸了自己招牌；少了批評的聲音，成功之路自然就順暢多了。
我靠這一招，已經成功且愉快的偷生了好幾年。
一切準備就緒，調整好領帶的結型，揹著投影片資料袋，我的新西裝跟著我一起走進地中海旁的晨曦裡。
運氣很好，我排在第二天早上第一場的第一個發言序，通常，這時候是研討會中人最稀少的時段之一，另一個黃金時段是最後一天最後一場次的議程，我有聽說過全場只剩下會議主席和一名報告者的情境。不過那太苦了，報告者要熬到最後一天才能閃人。
如我所願，會議廳裡只有幾隻小貓，我還必須充當工作人員，幫忙調整投影機和桌椅。我老闆看人不多，輕鬆的拿著傻瓜相機拼命幫我取景，好不容易來了幾個早起的學者，他還特地跑去幫他們留影，證明我們的報告還有人來聽。準備了好些天，報告的內容，差不多都刻在我腦海裡了。坐在位置上，我最後一次翻著投影片，想著裡面的重點，順便跟老闆講好，如果等一下有人問愚蠢的問題，請他幫我擋下來。
站上台後，先露出chko式的傻笑，根據我的分析，這樣可以有效紓緩台下觀眾的攻擊性。等到主席介紹完，就正式開始發表。在報告時有個重點，眼睛一定要隨時看著觀眾，最好不時就來個四目交會，表示我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其實大家都有這種經驗，在學校上課時，我們最怕那種眼神會往你身上盯的老師，每次一抬起頭，看到老師盯著自己，一定會緊張的低下頭，不敢亂動，深怕等一下會不會被老師叫起來。這一瞬間，老師講了什麼，是絕對沒聽進去的。相對的，站在台上，如果自己眼神閃爍不安，不敢正視下面觀眾，他們反倒會認為你很心虛，一定有很多問題漏洞可以注意，等報告結束，就會看到好隻爪子在你眼前搖呀晃的，活像一隻隻張著血盆大口的餓虎向你招換。
瞄著桌邊的手錶，剛好，我在18分鐘左右拿出印有「Thank You」的投影片，非常符合會議要求，照慣例，主席先恭維了幾句，然後請大家發問。這時候是最緊張的，因為我擔心如果聽不懂對方的問題，在台上發楞，那就糗了。
或許是我之前的招數發揮效用，等了幾秒，都沒人舉手。好不容易，一個在報告前剛聊過天的美國教授吞吞吐吐問了個小問題。我心中哈哈大笑，一來我聽的懂他的英文，二來他的問題根本不是問題，因為我知道他不是搞我這一行的。老闆看到我在台上又露出傻笑，連忙提示我要拿出哪張投影片。當然，我早就知道該怎麼辦，只是故意溫吞的回應，慢條斯理地找出投影片，這樣我就可以把報告時間耗掉，回答完這個問題就輕鬆下臺。
果不其然，當我「巨細靡遺」的說明完我們的想法理論之後，時間也差不多了，主席禮貌性的宣佈如果沒其他疑問，請大家再次鼓掌，我就這樣機哩咕嚕滾下臺。
傍晚，和老闆到另一家臨海的餐廳吃飯，跟昨晚比起來，雖然曠男哀怨指數還是沒變，但整個人是徹底的放鬆。老闆心情似乎也不錯，可能因為我這個耍寶學生沒跌了他的股，讓他大大的鬆了口氣。
居然，我們兩個吃完飯後，拎著鞋，光著腳，一起踏在地中海的浪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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