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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是寫恐怖小說的，不然為什麼她的小說叫我看得那樣心驚！

我特容易入戲。從前讀張愛玲的短篇，像是《紅玫瑰與白玫瑰》、《傾城之戀》等，雖覺文字簡練，敘事引人，故事性強又不失真實，但文章美則美矣，讀來總令人覺得淒然而不欲繼續。究竟是什麼讓人難受，當時也想不完全，直到最近又讀了《半生緣》，終於比較清楚那淒然之感的由來。

張愛玲把人性刻畫得太過真實入微。「太過」，並不是說她誇張，而是太赤裸，甚至露骨，使得深有共鳴，但不願接受事實的我急起來想閉起眼睛，來個眼不見為淨半途迴避否認到底。然而，人在選擇閱聽物時，心中早有預設立場，本已準備相信閱聽之物以強化自我認同，所以這或許可以解釋我為何又從書架上拿起《半生緣》。

《半生緣》是恐怖小說，它比愛倫坡、希區考克和史蒂芬金的小說或電影還可怕！一開始，你就知道這即使是一個40年代的上海愛情故事，由她寫來，就絕不會浪漫。果然，很快地，你發覺這裡邊的愛情鬱鬱悶悶，每一個人物背後都有著看不見的絲線在扯弄著，讓人心意與行止不僅不能協調互動，甚至還矛盾牽掣，進不得進，退不得退，尷尬萬狀，尚且不能退場。

為人犧牲，領受別人的犧牲，往往是不幸的開始。理由是，為人犧牲，固然已有犧牲的決心，但到頭來卻未必甘願，尤其是見到所成就之人得到幸福，而自己卻潦倒不堪時，很難不有怨懟妒忌，要求補報之心。人本自私，不幸之人不能給人幸福，不滿足之人見不得人富有，不先對自己好，哪能「真正」對別人好？像曼璐那樣犧牲，結果給了誰幸福？充其量只能說她讓她所照顧的人得以生存，卻斷不是平靜的生活。也許你要說能生存下來已經夠幸運了，對！這正是生命悲哀的所在，受那無形絲線的操縱，不能拒絕，不能逃脫，所以怨懟地活著。這般地存在，你說那已經夠好了？
　
不可抗力使曼璐下海為妓；使曼楨委身她憎惡的男人；使世鈞遵從父母心願，放棄事業，接掌家業；翠芝走入婚姻；叔惠怯於追求，遠走重洋；顧母辛苦一生．．．種種犧牲結果種下更多怨恨，打擊更多人的人生。你又要說，既是不可抗力，便也只好如此。於是我疑惑，不可抗力果真是不可違抗？

信任。人與人之間只要多一點信任，悲劇就能減少許多。可惜的是，信任從來就是最難建立的關係。為什麼？因為恐懼─恐懼受傷害，害怕被背叛，所以沒法信任，寧願相信沒有幸福快樂這回事，以免證實之後會受不住崩潰。而這一相信，往往就「事與願合」，快樂幸福從不降臨，上帝在這類事上似乎特別慷慨！

信任是世上最強大的考驗，但人們比賽著放棄信任，以免先被傷害。曼璐懷疑妹妹鄙夷她，漸漸起了報復心；世鈞不相信曼楨對豫瑾只是兄妹情誼，先在心裡放棄了曼楨，乃至相信曼楨會絕情他嫁。不管什麼時空背景，背叛與信任總是每個生命裡逃脫不開的嚴肅課題。

小時候在鄉下看廟會慶典，最愛看乩童抬神轎「跳過火」。後來看外國電視節目，也看過有類似宗教或靈修團體，以赤腳走過灼熱的石頭來鍜鍊信心，治療心理創傷。我在想，真有一條由炙熱石頭鋪成的火燒徑，我敢不敢踏過去？真的相信有無名力量會保護我，就不會被炙熱吞噬嗎？那麼人呢？人也像石頭嗎？相信不會被他灼傷就真的不會嗎？

你也許要說我想得太多！是吧！小說和電影都是漫漫人生濃縮又濃縮的版本，就算是一滴苦得不能再苦的藥汁，加五倍十倍的水稀釋過，大概也就好吞些了。你還要說，大多數人的人生都比小說裡的幸運，不是那麼地莫可奈何，這，誰知道呢？有人幸運，有人不幸，多數人馬馬虎虎，那為什麼是這樣？你說，思考你個人的生命問題就好，別人的，不必替他找答案。我想你是對的。

每個人身後都纏著很多條絲線，自己的線、別人的線糾結纏繞著，一拉扯就牽動彼此，歡喜也好，痛苦也罷，不由人作主，《半生緣》最教我驚駭的就是這「不由自主」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