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自中時電子報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Coffee/0,3406,112007112200652+11051301+20071122+news,00.html ■2007全國台灣文學創作獎散文類首獎 所以，我們並不孤獨 黃詣庭 (20071122) 感謝所有繼續活下去的和已離去的，以及那些真實與虛構的，在我感到惶惑無助之時，每每從我腦際浮出，對我悄聲耳語：在我們之中，沒有人真正孤獨。 半年多前，母親告訴我：我小時候的家教老師自殺了。 母親一開始是對我說老師「得了急病」。然而，當我追問那位老師得了什麼病、多久以前過世之類的事時，她卻裝做什麼都沒聽見，眼神彷彿被焊接在電視螢幕上，整個人僵硬的樣子讓我聯想到羅丹的青銅人像。等了半天，她才勉強吐出一句：「誰知道？」 母親那時透出的，是某種混雜了害怕、不安，和為了抵禦這些情感而生的逞強表相。母親說了一個連她自己都感到破綻百出也不知道怎麼圓的謊。結果是，母親還是忍不住嘔出她在外聽來的「實情」，之後還沒忘了補上一句：「妳那個老師狠心丟下了自己的家人，他一定會下地獄。」 不久之後，我試著向其他朋友傾吐這件事，他們也大多都侃侃而談。事後統計分類回收項目，我歸納出了：少許譴責、一些勸導和大量冷漠。很多時候，冷漠並不是毫不關心的姿態，而是隱喻於「無論如何都尊重別人決定」此類態度之中，也可以只是隨口的道德批判，或許說穿了，只是不想了解他人而已。嘗試向別人言說這件事，漸漸地，連我自己也感到彆扭、話語難以完整出口，和當初母親對此表現出的態度，我想，是有幾分像的。 ● 從前跟著老師學英文的時候，我家客廳牆壁上掛了一副白板，中央則擺放一條補習班慣用的木面長鐵桌，充當我和其他同學共用的教室，也就是說，無論我們課程進行如何，老是窩在後方廚房看電視的母親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老師是中日混血兒，有點狐狸味道的瞇瞇眼看起來總是在笑，不知道是不是總是穿著正式的關係，感覺上挺成熟，但母親總說他看來就像是個愛開玩笑的大男孩。這觀感分歧的癥結應該是在於彼此的年齡，我猜。 老師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他不喜歡對別人擺出權威的態度，而他覺得對待學生最好的態度，就是把對方當朋友，能讓彼此覺得輕鬆舒服是最好，所以，有時大家英文課上煩了，就會起鬨要老師教我們五十音，並且在老師開始自豪地示範他自稱「沒看過幾個人寫得比他好」的平假名時，努力吹捧老師，巴望老師把當天的英文課變成日文課，然後就會看到老師笑得有點困窘、好像怕被母親誤認為是在混鐘點的表情；只不過到後來，學五十音漸漸變成了課餘時間的節目或獎賞。 太習慣嘻笑怒罵了，小孩子就很容易忘記節制為何物。有一次，我在準備出國旅遊的前一天，在課堂上對老師開了一個記得似乎和錢有關的玩笑，但母親當晚卻怒氣沖沖地對我說，老師對這句話感到非常難過，還問母親說他能不能不要再繼續教下去了。我試圖打電話去向老師道歉，但沒人接；隔天，我即使人到了日本還是惴惴不安，好像只要一轉頭就會看見老師一樣，只有在坐巴士時最能感到安心，就這樣抱著無望的逃避心情走完六天七夜的旅程。當時，愧疚和怕被責怪的心情壓倒性地占了我思緒的大部分，但回歸課堂以後老師也一直沒有再提，我也佯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過了大約半年多後，又發生了一件事：老師上課上到一半，突然開始不絕說起相愛之人不能相守的悲傷，還有他以前的許多故事；當時我和同學只能愣愣地聽著，連小小咳嗽一聲都覺得極度不安，到後來我甚至覺得心悸幾乎要發作。 不久後，我試著將這些事串連著一併想起，心裡第一次真正浮現出，不論什麼樣的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之處，這樣的感覺。 ● 我以前查過許多自殺方法，常常對其中的可行性與評估書寫感到興致盎然，雖然並沒想要拿這些資料來計畫什麼，但總是會令不巧發現的人驚愕或不安。還記得有一次我在圖書館閱覽網路版的《完全自殺手冊》時，附近一位同學發現了我看的是什麼，就驚呼一聲，然後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了我好一會兒。 然而，先不提真正的痛不欲生，就算是客觀而言並沒有遇到什麼巨變或極大痛苦的人，還是可能一邊活著一邊感受到排山倒海的無力、疲倦、毫無價值；針對「活著」來說，無論普世價值觀還是宗教，它們所提供的，我看到的只有漠視個人痛苦、不停使用恐懼與威脅的方式要人不計意願或好壞，都必須但求存活的鄉愿；那麼對個人而言，活著本身能帶來的快慰到底有什麼？ 在這個世界，看來似乎只要能夠放棄宗教信仰、個人眷戀或情感羈絆，就沒有人能告訴其他人另外非活著不可的理由。 似乎在某部電影裡有個角色說過：「能真正理解死亡的人並不多。大多數的人都是靠著無知和習慣忍受死亡，也就是說，人是因為不得不死才死。」如果這句話也有其正確性，和之前那些綜合起來可能就意味著：人是仰賴無自覺而生、而死，然而真正希望自我消滅的思想，和渴望永生一樣，都只是屬於少數人的瘋狂與癡顛。 但，與我交心的朋友中，沒有一個是完全沒想過自殺或其他自毀舉動的。我自己也一樣。 ● 在中學時代，我曾有這麼一個時期：維持莫名地厭惡自己也厭惡他人的情緒很長一段時間後，我變得焦躁不安，看到任何人事物，都覺得底下一定包裹著重重的敵意和嘲諷，會在我不注意的時刻爆現開來，化成對準我的冷箭；原本在上課時間就常昏睡，那時不由自主地睡得更凶了，從踏上校車時開始發作，有時可以維持到放學時間才漸漸甦醒。 既不聽課也不主動與人交談，我在自身的周圍設下了一道道拒馬，只要誰靠近就能感覺到我的防衛與怒意。回到家中，我也不再苦纏著當時拒絕和我對話的母親強討聆聽，而是安靜地在飯後回到房間，把壓抑了一整天的情緒栓子抽掉，然後崩潰。 我錯覺自己是一排用於展示共振原理的線吊鋼球，夾在憂悶和狂亂兩端之間動彈不得，束手無策地感覺那名稱不同卻一樣惡劣的兩樣情緒輪流上揚、下墜，敲擊著我的頭腳，在體內發出陣陣關於痛的迴響。頭痛、呼吸困難、胸口灼燙、莫名惡寒等等，有時發作起來會難過到需要用咬自己手臂，或用頭撞牆壁等方法才能紓解，有時是莫名但劇烈如野火的焦躁感點燃全身，即使在地上打滾也撲不熄那些火苗。連續一個多星期，都是痛著哭累了，才在地板上睡著，等待天亮後，再開始一輪可以被預知的疼痛循環。 ● 這使我想起以前，老師曾經在上課時提到一間將天堂地獄的浮雕各自做成兩條隧道、並分頭售票供人參觀的寺廟。大家都很好奇他在那裡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他卻只是故作神祕打趣地說：「天堂看不看都沒關係，真正的重點是──要看看我們死了以後會掉下去的地方長什麼樣子。」 我腦子裡浮現出「活地獄」這個詞。 ● 在決定開始尋找適當的自殺地點後，我清空教室座位的抽屜，一點一點收拾起自己房內堆積已久的雜物廢紙，免得人家在清空它們時還感到為難。我希望在不煩擾他人的狀況下死去。 整理自己房間時，我在牆邊書堆裡挖出了一本快要生塵灰的村上春樹小說。之前翻閱這本小說時覺得實在沒什麼興致可言，對內容也沒有印象，確定記得的就只有兩個女主角的名字而已。然而不知為何，那天把這本書拿起來隨手翻閱一遍時，卻被其中無以名狀的某些事物給牢牢套住；此後幾天，我完全離不開它，直到確定讀遍每一個細部環節，可以隨便翻開一頁就能接下去描述故事發展和主角身邊的瑣事為止。尋找自殺地點的念頭，不知不覺地，就被對書中文字的渴望慢慢掩蓋過去了。 沉溺在書中的當下，我覺得自己內心出奇地寧靜與安慰，如同漂浮於幽深湖水中，呼出的氣泡就像極輕的微生物的屍身殘骸，無聲地發著微光向上漫升。其實我想，那應該是壓倒性的、沉鬱與死亡的氛圍吧。 無所不在的死亡、沒有理由的死亡、與生共存的死亡。一個個生命以輕描淡寫、無所轉圜的方式消逝的故事，卻將我心中的無望與怨憤都一併洗出，沉置在湖沼的某處包容著，等待它們哪一天自然化釋溶去。 然後我奮力爬出。 ● 直到現在，我仍然時常不由自主回過頭去，凝視那陰暗湖底，彷彿自己只是一株暫時離水的藻類，總有一天還會再陷溺下去；所以我不斷為自己假設問題：或許我那時盤算著的是自己的死亡，但其中有多少成分是想讓他人感到驚懼或虧欠？我是如何接受一個人的生命只屬於自己，並不能連帶毀壞他人世界的想法？在幾個或熟悉或疏離的人死去的後來，我對死的看法和從前究竟有何落差？ 藉由思考和旁觀，日後我即使如何憤怒、情緒不穩，就算以酒、勒頸或用針戳刺手臂來發洩，也不會輕易聯想死亡之可行性。我想，更貼切的說，那是我努力想抵消腦中死亡念頭時，可作出最積極的行動。 阿姨曾告訴我一點關於母親以前的事，我一直不敢跟母親提起，所以到現在什麼都還沒證實，只是聽她說當我和哥哥都還很小，因為父母和父親外面的女人起爭端而被偷偷藏往阿姨家的那段時間裡，母親曾經打電話給阿姨，告訴她：「就算要死也不要割腕，就算成功也八成不是失血致死，而是痛死的。」 母親在電視機前轉述老師死訊的時候，是否也正在抵禦某種和死亡有關的記憶或情感？我這時才想到，冷漠有時可能只是來自於事不關己，或覺得與他人無關而已，那我對母親而言，是否正是那對此陌生而冷漠的人群之一？我無從知曉，只能繼續猜測。 至少，我們都活到了現在，用難以輕鬆地向他人啟口，宛如懷抱一個無人知曉的祕密的方式。 ● 曾被死之意念攫住的人，無論堅持活著或選擇就此被擄獲，其實都已經成為了同一種人，一次次的生死繁落，就是彼此生命的鏡照，我們並藉由觀看他人，得到生存的力量或就此消失的決心。我感謝所有繼續活下去的和已離去的，以及那些真實與虛構的，在我感到惶惑無助之時，每每從我腦際浮出，對我悄聲耳語：在我們之中，沒有人真正孤獨。 （本文作者一九八七年生，台南人，現就讀東海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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