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有一本小說就叫「鬼子」，他怕大家會解讀成類似「鬼的兒子」之類的意思，還特地在楔子裡解釋，其實他要講的是「日本鬼子」。我這一篇也一樣，主要是描述我的幾位日本同事，至於他們是不是鬼的兒子，大家讀後不妨自行判斷。
我們公司以研發「機械自動設計」 (MCAD) 軟體起家，雖然全球員工不過四千人之譜，但所謂術業有專攻，在工業設計界也算小有名氣。為了推廣海外市場，多年前成立軟體本土化部門 (Localization)，等於為我這種唸翻譯的人創造就業機會。掐指一算，十四個翻譯/專案經理裡頭，就有四個都是從我們學校畢業的，而且全部是學姐。
在各種語言當中，德語與日語勢力最龐大，聽說我們公司創辦人是俄國移民，會不會因為這樣，特別愛招聘軸心國成員呢？當然這純屬說笑，公司裡還是美國人居多。不過若說起和軸心國民族共事的經驗，很抱歉，那真是一點也不好笑。
德國人講究紀律，那是舉世聞名的了，但我覺得他們主要是悍衛大原則，而且對事不對人。日本人，雖然做事認真，但不知道是不是我個人偏見，這種工作熱忱不純然發自內心，主要還在符合社會期許，以構築個人完美職場形象。而且他們待人處事往往見樹不見林，意即細節導向有之，卻不夠大氣。
我剛進公司時，直屬上司是大我兩歲的風間智子。起頭她也是擔任翻譯工作，聽貝蒂娜說，其實她翻譯水準不怎麼樣，但因為任勞任怨，經常在公司加班加到華燈初上，再加上學的是MIS，對於檔案管理很有一套，一年不到便被拔擢為專案經理，成為亞洲語文組的組頭。
不知道是不是日本文化篤信「新人必須被下馬威，領導才有地位」，我剛進公司時，風間小姐對我真箇是不假辭色，而且動不動就會寫措詞嚴厲的依媚兒，指責我這裡、那裡有欠妥當。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電腦掛了，只好去我們部門的Lab工作，想說明天仍要繼續用同一台電腦工作，沒有登出就回家了。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打開outlook，已經有一封來自風間小姐的信，全文都在罵我不負責任、做事不守規矩，洋洋灑灑寫得我好像燒殺擄掠、萬惡不赦的江洋大盜。What a good way to start a day.
剛開始也著實自我檢討了一陣子，後來才發現，用Lab 電腦會在離去時登出的人，好像只有風間小姐一個人；不知道為何只有我被罵。總之這件事過後不久，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位在家上班的同事電話，她皮皮銼地請我趕在風間上班前，代她登出電腦，因為大家都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劇。與貝蒂娜聊起這件事時，她不解地說，這對底有什麼嚴重？
不知道。當菜鳥時不知道的事真的很多。記得面試時，姬經理曾問我，本部門活脫脫是個聯合國，未來有沒有信心克服文化差異帶來的衝突？我當時還滔滔不絕地以「文化差異只是藉口，溝通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心想機智問答這一項，我應該拿了滿分。沒幾個月後，我就發現自己太天真了。
那天貝蒂娜和姬經理臨下班前，到我辦公室找我一起去喝一杯，當著風間的面，我毫不猶疑地就說好。沒想他兩人走後，風間小姐便很嚴肅地說：「妳今天九點半才進辦公室，對吧？有人看到了。」Yeah, so? 「現在才五點，妳若下班，那就沒做滿八小時。」咦，沒聽錯吧，本公司標榜彈性上下班呀！她正色說，彈性並非指上下班時間依工作量調整；而是做不完要自動加班，提早做完了，還是得留在辦公室八小時。她疾言厲色地強調，八小時是規定，大家都要遵守，新人尤其要注意一言一行，因為隨時都有人在觀察。
聽到這種說法，我當下便不爽地直說，「原來有人會這樣暗中觀察別人，還隨時打小報告，難怪可以待滿八小時。」她聽了先是有點尷尬，但馬上又正色說，不管怎樣，讓我提早走，對其他人就是不公平。這理由我一直很不服氣，因為本人打字快，加上午餐又總是在電腦前一邊工作一邊吃，與那些用餐花去一、兩個小時、每天還要花上半天講電話的人，一起上班八小時下來，到底誰的工作量大呢？真不明白怎會有人覺得齊頭式的平等才叫公平？
最誇張的是，一年後的某日，與同期進公司的日文翻譯黑田真希偶然間聊起此事，她不但沒有站在我這邊，還義正嚴辭地說：「Beatrice，不是我說妳，都已經進公司一年了，也是該開始加班的時候了…」哇哩勒，這是什麼理論？原來日本人覺得加班不是有需要才要加，而是一種效忠公司、表現自己價值的宣示。電光石火間，一年前我被打小報告的懸案忽然偵破了。
正因為覺得風間太寡情，黑田太陰險，另一個總是蓄短髮、中性打扮的日文翻譯吉田直子，在我眼中便成了比較可愛的日本人。兩年來我們聊起旅行及爵士樂，直子總給我同道中人的感覺，但前幾天勞動節長假前夕，我問她一會兒是否可以載我到離公司車程十分鐘的地鐵站，她先是支支吾吾地說「我朋友要和我討論要去那兒玩」，直腸子的我心想，那討論完後，應該沒問題吧？她又拐彎抹角地說了一堆，最後說「不管我們討論結論是那兒，都不會順路的，妳還是找別人吧！」
說到這裡，我倒是想起曾搭過一個日本男的便車。這個男生叫中村慎一，一度在我斜對門辦公室工作，長得其實滿帥的。因為他的出現，本來我還幻想自己在演日劇，可以像「戀愛世代」那樣偷偷談起辦公室戀情，沒想到幻滅的日子很快就來臨。
記得那是感恩節前，公司提早讓我們下班，剛好有一位女同事和我都想去逛街，中村願意送我們一程 (那Mall和他家可一點都不順路。) 路上不知為何聊起日本女性在職場的角色，那時我剛好看完「庶務二課」，不了解為何日本女性再有才能，也得替男同事泡茶這一節，難道日本男生不會自己來嗎？沒想到中村帥氣地對我笑一笑，說：「喝女生泡的比較爽呀。」(Because it just feels good.) 請注意，不是taste good, 是feel good.
…寡情，陰險，不直接，沙豬主義，身邊如斯鬼影憧憧，何時方能慶祝台灣光復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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