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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31 10:48:39| 人氣35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別父歌(中) — 白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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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米各

6

關於爺爺,我的記憶相當淡。對他的情感,卻挺複雜。

在家,爺爺一直是個唐突招厭的角色。來自瀋陽的老太爺,嫌滿洲國鄉下出生的爺爺粗鄙。爺爺卻是吉林師範大學音樂系畢業,留日,隨海軍於瀋陽搭機撤退遷台後,因彼此皆為「單身」的回教徒,遂透過清真寺耆老與阿訇安排,與奶奶成親。

據母親說,爺爺是名盡責主夫,每日天際魚肚亮時便醒,騎腳踏車至市場幫全家挑選三餐備菜。為養活五口人(奶奶父親與兩名伯父),最多同時在十數間學校裡兼任音樂課。他亦是名創作者。若論傳唱度最廣之作,定屬五O年代,經許常惠介紹,參加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舉辦愛國歌曲比賽時的首獎作品〈只要我長大〉。賽事終了,得獎曲目受呂泉生賞識而收錄進《新選歌謠》,隨後黨國推動教唱,復被灌錄成三十三轉黑膠曲盤,得以普及。

不久,他擱樂轉任公職,入監察院人事室擔任主任一職。

極少與爺爺有關的記憶。幼園時,一陰灰慘澹的周間午後,母親牽我匆匆過街。走過淺紅磚,薄灰石鏤雕細琢的高瘦鐘塔,圓窗無數。最後我們鑽入巨圓柱陣底,上階,佇候監察院門口,請執勤憲兵朝內通報探親。

我們依指示迷走於挑高迴廊圈。我仰頭側望,只見頂邊,迷魂幾何矩陣中央,嵌著恍如義大利教堂的淡藍繞漆圓穹頂。行進時的窸窣聲,皆被腳底厚絨紅毯抹去。無音。沒有人,像一座真空城堡。

爺爺的單人辦公室偌大,正對那方形書桌,是對擺的幾張低矮老木雕靠背椅。記不清母親為何事探訪,只憶及,爺爺命擔任攝影官的下屬,用公家常見的白底搪瓷松菊長壽杯,替我倆依序斟滿鐵觀音。爺爺的面容已被熱騰的茶煙水氣攪糊了,不復記憶。只印象深西裝筆挺的他挺高,有仙人般八字粗眉,戴副深色玳瑁粗框鏡。

在家他是一貫沉默。絲毫舉動都能招來奶奶與老太爺嫌。

「你爺爺沒水準。」老太爺總對我叨念:「吃飯時唏哩呼嚕響,將湯汁噴濺地滿桌滿地,打嗝震天響,野蠻人一樣。」

爺爺倒不介意。我唯一記得的來自他的教導,僅止於那句:「乖孫,人生五大樂事。穿大鞋,坐大車,看大戲,放響屁,到姥姥家去。」

7

父親說,爺爺在美國晚年罹患阿茲海默症,常常出門至鄰近公園舞太極後,便迷路無蹤影,數天過後,才全身泥濘沉傷地被警察帶回家。

千禧年前他執意尋根,特地托人在中國釋出尋親消息。被欺瞞多年的奶奶氣得炸鍋了,險些正式離婚。

「樹老了,落葉根邊。人老了,想回自己的家。」父親如斯轉述爺爺的話。

人找著了,爺爺在千禧年後不辭辛勞與異議,從洛城飛回遼寧錦州與當年遺留在鄉的子女團聚。迎賓花環,鎂光燈,巨型看板高規格接機,當地報紙更以頭版新聞報導榮譽市民歸國尋親記。返美後,爺爺的過身場面亦極戲劇性。他在洛城社區教堂教導聖歌唱詩班練習,高站指揮台上,撲通一聲,頭後仰倒地。死因腦溢血。

如今這兩本相冊,記載塵封半世紀,失落於海峽彼端的白家歷史。

父親指著照片,逐幀解釋時,眼眶一紅,不禁抽抽搭搭哭了起來。見狀,我心油然生厭。一個女態的父親,一個發瘋的父親,一個失敗透頂的父親。

爺爺的過往,在我耳裡,像齣公式化的九零後中國歸鄉電影。

卻是更加殘酷。

撤退前,爺爺在遼寧已生有一男一女:白鷲,白鷺。爺爺似乎自有套特殊命名學,他規定從我父之輩起,每隔一代,得依金木水火土五行為部首,取單名。母親曾提醒爺爺金正剋木,他仍堅持己見。

長子白鷺三歲時,爺爺抵台,一別五十年。太婆為此哭瞎了眼。爺爺那有孕在身的前妻留守東北,只好帶著白鷲與長兩歲的白鷺,一路乞討至錦州。他們的小妹一出生即智力遲緩。如今白鷲在錦州當官了。白鷺家裡開了間包子店。

同性戀。精神分裂。謊言。遲緩兒。背叛。自閉症。偷情。私生。遺棄。父系家族交織層疊的各種身世,無一不是詛咒與業力。

我伸手,疲憊地翻閱桌上相冊,只覺錦州窮鄉僻壤:日軍撤退,國共抗戰後的黑白成像裡,渾身包裹肥厚衣物的人們神情憔悴。他們空張著黑魆雙瞳,站在背景一率是枯枝,殘城,或砲火煙薰後染成骯髒顏色的灰石牆前,遠景,則凹陷著一扇扇撐掛薄布充作簾的大空窗。

我盯著那遲緩兒,我該稱小姑媽的相片。微彎半開的嘴,呆滯眼神,她頭顱側歪,鼻翼與唇沿爬滿蛞蝓足跡似的晶亮痕跡。她眼眶濕濕的,穿破爛烏黑的棉襖,霜雪天,獨佇空蕩蕩的包子店前。我感到巨大,無以名狀的憤怒。

哥哥爸爸真偉大,名譽照我家。

為國去打仗,當兵笑哈哈。

我腦中倏地奔響起爺爺的歌。是怎樣冷血之人,能丟下兩名兒女與剛懷孕的妻?白家人。都是這些天殺的白家人害妳。也是同一批,殺千刀的白家人害我。我的心在急撞。我的腦門發燙。我想推開桌上所有餐盤,我想拿起刀叉往左腕狠狠劃去。我想見血,大量,洶湧噴濺的血。我想尖叫。

父親仍抽抽搭搭地哭著。

「你們一家讓我感到無比噁心。」我說。

8

離開福華飯店,我四處遊蕩。從東區走至信義計畫區,再沿基隆路轉彎漫步返家。從血橙餘暉,走至碎星高掛。

腦血管嘣嘣響,太陽穴發疼,我打嗝不止,間或乾噁胃疼。埋葬記憶內,經年累月的憤怒與傷害,像滄海谷底深層火山連環引爆,以摧枯拉朽勢,崩壞著我的身軀。我必須走,將那些滾燙發膿的情緒,藉由腳步與汗水,一點一滴從體內排除乾淨。

回家時夜正濃。母親不在,我將整座公寓裡,她刻意留下的燈光全數熄滅。踅回房間,我埋頭鑽入棉被,好讓自己墜入全然,寂靜無聲的黑闃裡。

許是幼時受小舅公禁閉之因。我在密閉的黑裡,像被悶滯於深幽,藻蔓虬纏的無氧水潭底。某種強行壓迫過一切的窒息感,浸滿全身。那是溺斃時的絕對安靜,似死之將至的解脫心情。

包裹在背窩裡,呼氣,呼氣,讓二氧化碳濃度漸趨飽滿。

在模糊,微暈狀態,我開始嚎啕痛哭。

二十三年,耗罄這些歲月卻始終無法同自身共處。自年幼,我便有感那狂熾之憤,我恨,恨為何自己須度過此番經歷。從國小,中學,每學期導師發下的學員基本資料,寫下父親姓名,或在祖籍那欄,觳觫填上「遼寧」二字時,我依稀能覺知父親那雙近乎讓我窒息的手,跨海而來,緊掐著我的脖頸。

想逃到一個不牽帶任何身世之地。

因此使盡萬法,得留在遙遠異邦。

許多物事,如服用酶抑止劑,但凡入體即不可逆。自彼年莫斯科十月深夜初雪飄降,零下負三十五度繼臨,那寒天侵骨的冷,絲絲寸寸竄進全身毛孔底後,便永久扎營,再未離去。

生活異地,得調度龐大精氣,方能抵抗,適應。

懷念終於揚棄從台北攜帶裝箱的寬鬆衣。我逛都心商場連鎖成衣店Zara大肆採購,奢侈些,再翩躚至鄰近紅場的中央百貨公司邊間走廊凱文克萊專櫃,抑或特維爾大道上的Diesel概念店,替自己選良好剪裁,緊緻服貼腰身肩寬臀曲腿線之品。腳上,卻輪穿購自伊斯邁洛夫斯基市集的低價高根尖頭贗皮鞋。

輕易抹去來自亞熱帶的敦厚和煦,只因在俄國,多餘的善意易被視為愚昧。步履間,我仰頭昂頷挺胸縮腹。一切,只為讓一米七的亞洲身形,在均高一米八的高加索後裔之地,不那般嬌小可欺。

回國後,我日日上網搜遍教育局歐洲公費留學或獎學金補助,想趁服役之間,預習各式檢定考並備妥申請資料。

我必須遷徙,重返到一個不牽帶任何身世之地。一個未有任何父系足跡之境。

9

晚宴是日。母親、我、小舅公與湯姨相約提早半小時聚首。我們相覷而坐,在公寓住宅林立的密巷,一間裝潢樸素的中式私房菜館裡。整間餐廳連我們在內,零散地坐著三桌客人。靠窗的牆上,依垂架,掛滿各式迷你盆裝的暗色闊葉蕨類植物。我試圖不帶情緒地,為小舅公與湯姨轉述那天同父親晤面之景。

「你反應過激了。他這次,許是真想重建關係。在上帝面前,真心懺悔之人,都值得被原諒,傾聽。」湯姨揭開茶蓋,輕輕吹氣,語音不疾不徐。

「這不是對長輩應有的態度。」小舅公搭腔。

母親未多作回應,只不時低頭查看時間。「這次請你們來,主要想聽取,採納多方意見,也好在他倆間做緩衝。」她如此總結。

父親挽著賴瑞的手,走入餐廳。他們著情侶裝,深巧克力色長袖皮外套,同色皮鞋與巴拿馬帽,內搭栗色長褲與淡泥漿澤襯衫。從花東玩回來,兩人留著幾天未刮的短鬍荏,活像電影《法櫃奇兵》裡的印第安納瓊斯。

客套寒暄過,小舅公作主,替大夥兒決定菜色。觥籌杯盤推移間,眾人臉上咧著僵硬的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湯姨與賴瑞併坐,以英文低聲交談,賴瑞獲知湯姨的舞者身分後,驚呼不歇。「《芝加哥》與《淫靴子》是我倆每次去紐約必看的百樂匯歌舞劇。」賴瑞扯著父親的袖子說。

「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獅子王》。」賴瑞臉色緋紅,羞赧道。他從包包裡拿出最新款數位相機,點開螢幕,同湯姨分享一支支他在加州小學,替資源班孩子們編排的耶誕舞會表演影片。湯姨一語不發,側頭看著,那強迫自己專注欣賞的神情,流露出些許無奈。

父親將事先沖洗,護貝,用透明膠套分裝好的,他與賴瑞近年旅行歐洲加拿大等地的合影,送給我與母親。小舅公不時同他更新幾名移居美國後久未聯絡的親戚近況。談到某些人的不如意時,父親跟小舅公居然極默契地同聲嘲諷。我方才驚覺,原來家族底,隸屬不同支系的落魄私生子與精神病患男同性戀者,竟可因相似的被邊緣化角色,而有共鳴。

上完甜點,水果。眾人陷入沉默。母親清清嗓子說:「該是時候讓他倆單獨談了。」

我與父親再次對坐。其他人圍繞旁側,他們安靜啜茶,不時以眼角餘光巡視我倆。父親以疊字喚我名。我渾身打了股冷顫。

「這次回來,都還沒叫過我吶。」父親哀怨地說。

「要我喊爹,父親這些詞是沒可能的。」我直言。

「你到底想要我怎樣?」父親的音調倏地拔高。

「我就把話一次說清。任何關係,包括親子,都得培養與付出。你從未參與我生命任何階段,實質與路人無異。」

「這次我不就來了?想重新同你培養,建立關係。」

「我強調的是彌補。你沒養過我一分,隔了十數年更年期發作想當一名『撿現成的父親』,這太取巧。」

湯姨替賴瑞逐字翻譯,賴瑞聽著,沉下臉,面色凝重。小舅公本想插話,我舉臂,不客氣地將手掌擋在他的臉前:「我話還沒完。今天要我喊一聲爸,可以,你拿錢來,掏出十年撫養費,我就跪下來喊爹。要磕頭也行。」

「怎會有如此勢利之人。是妳。妳故意把他教成今天這德行,好來報復我。」父親猛拍桌,赤紅臉,額角青筋暴現,他挺直身子,用右手惡狠狠地戳向母親。

當母親正欲辯駁時,我把話攔下:「二十三歲,我早有自由意志,你甭賴她頭上。不付扶養費也行,你把當年從她那騙來的兩棟房子吐回來。」賴瑞聽完湯姨的翻譯後,臉色大變。

「你……。」父親氣急敗壞,伸手扔碎了一只茶杯。他甩開椅子,氣沖沖摔門,揚長而去。

全場鴉雀無聲。

「你快追上。」母親推了小舅公的肩,說。小舅公這才回神起身,奔向餐館外暗巷。母親忍不住哭了,從包包裡忙亂地翻掏衛生紙巾。圓桌上的氣氛凝至冰點。

「不然,你同賴瑞談談吧。」湯姨試圖打圓場。

我點頭同意。「並非想刻意為難你,只是,我與父親間有太多糾葛。」我以英語同賴瑞道歉。他嘆口氣,投予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或許有些事,可以透過我,來跟他溝通的。」賴瑞道。

「要我現下跟父親『重新開始』,不太可能,除非他想彌補我的過往損失。」

「『過往損失』確切所指?」賴瑞詢問。

「親子關係,說難聽點,是靠時間跟金錢積累而成。今天他無有付出卻想贏得愛與尊重,太不實際,並且對母親非常不公。」我直言。

賴瑞從包包掏出紙筆。他戴上老花眼鏡,仔細在紙上塗寫幾行數字加加減減。

「你若來美國讀碩士,可與我們同住。我們另外能支付你所有的學費與生活開銷。」賴瑞的臉紅潤起來,嘴角再度浮出那虛浮的笑。

湯姨跟母親交頭接耳。母親氣憤不過,以中文言:「原來這就是他們打的如意算盤。來搶人。」

「要我去美國,不可能。難道去其他國家,你們就不付嗎?」

「若你想去西班牙,亦歡迎。我們可幫你付公立學校的兩年學費。」賴瑞微笑道。(母親提過賴瑞似有西班牙血統。)

「西班牙公立學費整年只需幾百歐元。」湯姨冷冷回:「那他的房租生活費呢?」

「如他方才所言,身為『自由意志』的人,可獨立打工的。」賴瑞說。

「在美國跟他們同住一屋簷就有生活費,去西班牙就用幾百毆元打發,太狡詐了。」母親憤憤不平,她硬要湯姨把這席話翻譯給賴瑞聽。

「這正是『談判』的精神啊。」賴瑞腆腹訕笑道。

(待續)

中時副刊2023.05.31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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