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人不可貌相，蟋蟀亦然，人不該過度驕滿，蟋蟀也是。高大精壯且練武多時的人，容易輕敵，殊不知人身既有穴道必有罩門，敵方相準罩門，結實一擊，那就慘啦。人之小而好鬥者，一般謂之竹雞或蟀仔，皆取其輕巧靈活之本能。稱蟀仔則多了一層意思，比鬥蟋蟀時，人以細竹長草等等撩撥蟋蟀尾毛，尾毛兩根，末稍尖細，觸之，蟋蟀發怒前進；等閒人受慫恿而往鬥，通常正是被尖銳言語撩撥。不須撩撥的蟋蟀，泰半狠勇，無關體型大小。往往，體型小的蟋蟀面對大型蟋蟀，左竄右避，乍然一口咬住大蟀口下後方，大蟀要是無法立刻掙脫，必受重傷，該處無硬革保護，乃一大罩門。頑固的小蟀會忍受踢摔，絕不鬆口，不鬆口，九成贏定了。而大蟀呢，不死也去掉半條命，倒楣，碰上陰狠角色，戰後，最好的下場是被丟回草叢，度其殘年，最壞的下場，哎，不用明說也。
小孩們愛說大話，未必比大人遜色。比鬥蟋蟀之前，心裡作戰喊話，諸如這隻大元帥咬死過五隻、那隻蟀大王已連勝十八場……云云。接著，蹓蟋蟀，慢慢的慢慢的，臨放入場之前，雙掌拍彈蟋蟀，號稱提振精神，實則將蟋蟀弄得頭暈，與敵相遇，脾氣更烈，猶人之不計一切而豁出去拼命。狡黠的小孩們，觀戰久之，始加入戰局。大元帥或蟀大王已經數戰力疲，狡黠者的蟋蟀，除非縱慾過度或腹中空空，否則贏面極大。贏了，狡黠者伸手，大元帥或蟀大王的主人乖乖交出甫到手而尚未溫熱的銀角，乖乖離去，路過蜜餞糖果店，吞口水，乖乖回家，乖乖坐在算術作業簿前，望著火車過山洞的算術題目發呆。做父母的、做祖父母的看見了，欣慰的笑：喔，雄也，今日真乖，真乖。
非升學班的小學生，沒幾個會乖乖的天天到校。老師按照課表上課，盡其本責，此外無可如何。大人們的觀念，是好材料，讀書，非好材料，種田。混世的流氓因此大有機會培訓竹雞或蟀仔。流氓到學校附近閒逛，身上帶錢帶零食，對那些非升學班的高年級男生哄誘：來，吃一點庶羞，免客氣。次數多了，小學生上鉤，流氓按照課表上課，起先教導去偷些小物件，再來偷些大物件，再來偷些小錢，再來偷些大錢，再來教導威嚇同學，再來教導吵打，再來──。再來小學生就畢業了，流氓身邊的幫手也訓練結業了。流氓帶頭，眾蟀仔跟隨，三幾年，轉戰四方，像鬥蟀一樣，流氓撩撥其尾，蟀仔衝身向前。流氓的目的呢？一個字，錢。爭到地盤就會有錢。
還有另類混世的，娼鴇。打聽清楚所有非升學班高年級女生的身家與長相，不嫌煩的婉轉遊說那些父母，尤其是無正業且子女多的父母。遊說時備妥大筆現金及現成約契，約契中絕不提道買賣人口，而是書明彼此債務如何。這厲害，一旦答應後反悔，約契上白紙黑字，印章指模畫押，年月日清楚，賴不掉。可憐哩，女生畢業等於開業，在何處賣身，不一定，拋遠遠，北達基隆南抵恆春，都可能。雌蟋蟀猶可產卵，彼等不行。正經的大人們感慨復感慨：人不如蟋蟀。娼鴇不會在意：與其做牛做馬，不如做這一行啦。像人話嗎？像，娼鴇也是人，而且背後有撐腰的人，議員代表流氓之類，而且這些人都夠狠。
賣蟋蟀的人說，有一種蟋蟀最狠，與毒蛇同窩。小孩們好奇：誰驗證過？賣蟋蟀者故作神秘：嗯，有，那個人不在了。怎麼不在了？嗯，走了。走去哪裡？嗯，腿伸直了。小孩們概約懂了：老去走了？賣蟋蟀者苦笑：嗯，未老就走了。咦，怪哉，小孩們更得問個清楚了。事情原來如此──一個專門捉蟋蟀的人，受人賞金，須得捕到極善鬥的蟋蟀，捕蟀者相信毒蛇窩裡的蟋蟀最兇狠，因為幾代人傳說如此，於是專注意蛇窩，於是不注意時被毒蛇咬到，於是倒臥路上，走了──。大人們旁聽插話：是啊，有這件事。老大人補充：老天不仁哩，留下兩個諸甫子，都被拐去做蟀仔，一個諸婦子，母親做主賣掉了，一萬元就賣了。
一萬元，小學老師的半年薪水。升學班的老師收入更多，一班五十人，每月補習費每人三十元，寒暑假無休。不補習，行嗎？不行。父母們不答應，校長們不高興，升學事大，非贏不可，鬥蟋蟀輸了都會覺得沒面子，鬥升學率輸了，簡直難做人了。校長隔幾天就訓話，結語總是：要努力戰鬥！要為學校爭光！校長的口音並不這般清晰，是老師引述一次加以音譯。老師怕校長，因為校長有權力調動老師去教某年級，依憑兩項理由，一是年資，一是升學率。這是不成文公約，教書而教輸，由紅轉黑，只能自己吞氣。
蟋蟀並不全是黑的，褐紅色的也常見，褐紅色的蟋蟀通稱赤章。又是傳說，傳說赤章特別擅長纏鬥，耐力較足，而且而且，聽說啃得斷牛筋草。賣蟋蟀者搖搖頭，不表示看法，只要蟋蟀能賣出，什麼說詞都可以接受，說得更神一些更好哩。大人們哼哼哼，不表示看法。小孩們結伴去求證，牛筋草到處有，一人伸手拔，拔不動，兩人合力拔，拔不動。哇，韌成這樣，這怎麼叫做草？這是牛筋啦。家裡養牛的大小孩冷冷說：要不然怎會稱為牛筋草？小孩們這才理解何以大人們用鼻孔發聲。赤章略略小於黑蟋蟀，但真有人偏好飼養，餵的還是綠豆番薯，不是什麼牛筋草。小孩們從此發明新詞，若有人吹牛過頭，便刺破之：喔，這是蟋蟀啃得斷牛筋草喔。
小學生忍過三年惡性補習，以牛筋草一般的韌性熬到初中大會考。當然啦，榜單貼出後，免不了年年相似的場景出現，有些人拍拍手，有些人跺跺腳，有些人雀躍，有些人牛號，有些人如鬥勝的蟋蟀高聲叫，有些人如鬥敗的蟋蟀低身跑。男生被期望比較高，沒考上，轉去讀私立學校；女生被期望另類高，沒考上，轉去廚灶間幫幫手腳。至於此後是否各人命運拍板，唯天知曉。考上的，未來還得一戰再戰，不保證所向皆捷，一帆風順，也難保證不至於像賣蟋蟀的海野那樣潦倒。落第的，未來誰敢說不能發達，誰敢說不能像大流氓那樣搖身變成鄉鎮代表？
小學生畢業時，鄉鎮代表可以坐在前排貴賓席，可以具名頒發獎狀獎金，但，致詞通常能省去就省去。公開儀式上不得說日本話，不得說閩南話，而北京話呢，聽著還勉勉強強，硬要講就太勉強。那，學一點吧，唉，算啦，誰聽過灶雞子叫得像蟋蟀那麼響？
師範生畢業當老師了，鞭炮響又響。考上初中的小孩將算術國語課本作業簿堆在廚灶間當引火用，新書有數學國文地理歷史英文。為人父的不明白世上何以會有英文這種字，看起來既像長排短排的稻秧，又像一堆高低不同的豆芽菜。小心小聲的問小孩：這叫英文？爾認得英文？小孩眨眨眼：是啊，這，也斯，這，洞特，這，波矣，這，各囉。大人雙眉舒展：現在還教蟋蟀的算術嗎？小孩露齒笑：那太簡單，學校不教了。大人正色警告：莫太驕傲喔，上初中，作文還有嗎？會寫到叩叩鵝嗎？小孩咬嘴脣忍住笑：不寫灶雞子了，隨便寫，比如清理狗屎牛屎保持衛生等等。大人張口張目，日本時代，警察可以隨意喊人，來啊，這個清掉！想起來火大：這個時代還在清狗屎啊？小孩不知上輩人受承的苦處，換話題：阿公阿祖以前認得字否？大人轉而心酸了：唉，連乃父在內，三代人是青盲牛，要用功喔，讀冊才不會受欺侮，早前，日本人強令賣田，要畫押，喏，畫圓圈也可以，不畫，警察用藤條打小腿，腫了半個月。小孩心疼大人的哀，順階下坡，不答腔。大人呼出一口氣：天氣變囉，灶雞子叫，表示入秋，將來爾生子，多多教認常識才好，記得老大人講過，灶雞子是厚子濟孫的，莫使得趕走或打拍，嗯，為什麼呢？爾敢知？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7.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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