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27
「謝謝妳借給我妳的肩膀，讓我可以哭出來……」在一個謝謝了妳的陪伴之真誠感激下的擁抱，她對我這麼說。
「可是，妳還是沒哭呀……」有點擔心地看著她依舊發洩不出來的情緒。
「是沒有，不過，眼眶濕了……」她試過，但是，哭不出來。
看著她，滿腔的心疼不知道該怎麼表示，「Well，妳知道，我有兩個肩膀，隨時可以借給妳，如果妳有需要……」
她笑著點了點頭，擦了擦她所謂的已經濕了的眼眶，輕輕地摟了我一下，算是對我無條件提供肩膀的感謝。
跟她說了再見之後，在滂沱的大雨中，我問了自己，什麼，叫做幸福呢？
她是一個我一直當作標竿的老師。卓越的學術貢獻，溫暖的人格特質，還有一對可愛有禮貌的兒女。怎麼也不會想到，她那維繫了二十七年的婚姻，會在今年年初宣告拆夥。呃，說沒想到並不是個貼切的形容，因為，隱隱約約之中，我身上的某條神經（或許稱作治療師的直覺？），早在好幾個月前，已經從她的身上嗅出了不一樣的感覺。但是，因為是朋友，也因為她是老師，所以，我並沒有逾越那樣的分寸去打探。如果不是今天，在這樣的機緣巧合之下，我跟她分享了我仍舊單身的原因，我也不會知道，為什麼她的眼眶開始濕潤，為什麼她的雙唇會那樣的微微顫抖，為什麼需要那樣的自我克制。
或許是因為空氣中的溼度剛好，或許是因為房間裡的溫度適中，在我還沒來得及準備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雖然知道不對勁，但是沒想到是拆夥），「我們在今年二月離婚了！」的宣告就已經竄進我的聽覺神經，在我的腦袋裡頭，咑咑咑地把『離婚』兩個字打在我的視覺屏幕上。
「可以問為什麼嗎？」小心地，而且一點都不美國化地，我問了一個自己很想知道但卻是完全不能算是禮貌的問題。「不過，如果妳不想說，我可以理解……」然後，趕緊加上個但書，表示自己其實真的只是關心。
「他，一直在我身後支持著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的她，似乎也打算把眼淚吸進淚腺裡，而且，她真的做到了（哪天得要問問她怎麼做到的，這很有用，尤其如果碰到老闆很豬頭的時候……），「不過，」她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當我漸漸開始有所成就的時候，他跟我的差距就愈來愈大……有些人會試圖讓自己進步，來縮小那樣的差距……」濕氣，又在她的眼眶周圍慢慢凝聚，「但是，他，採取試圖拉著我一起向下沉淪的方式來縮小我們的距離……我，一直努力拉著他一起往上走，但是，他就是一直拽著我的衣袖，不讓我進步。當我的成就愈大，他拽我的力道就愈強……後來的這幾年，他幾乎是我賺多少錢，他就花掉多少錢，用花錢，來表達他的不滿；用言語上情緒上的的藐視，來平衡他的挫折……」
「啊～～」我無話可說，儘管心裡頭有著好多話想說，但是，英文沒辦法讓我表達出對她的心疼，所以只能說，「I’m so sorry~~」
她感受到了，微笑地對我點點頭，說，「一開始，我們說好的，我們一起努力，我在外面工作，他照顧家裡。從老大出生以後，他就不曾有過一個穩定的職業，所以，我們說好，我工作，他照顧孩子……只是，這個社會對男人的要求也太苛，待在家裡讓他很沒有成就感，而我在工作上的表現又更加突顯了他的難以釋懷……所以，終於有一天，在他幾乎將我們的小女兒弄死來獲取我的注意力的時候，我知道，是時候了……我堅持努力了七年，我不是容易放棄的人，對我們的婚姻，我努力了七年，或許，我不該做那些無謂的堅持的（她笑了，但是我有種錯覺，覺得那笑出了一種心碎的味道），但是，是時候了……也是一種解脫，雖然有很大的悲傷在這裡（她指著自己的胸腹之間），出不來，很難過，真的，二十七年，但是，另一方面有種終於解脫了的感覺……我想，他也是吧！」
聽著她的故事，知道自己心裡頭有塊地方坍塌了。其實，那原本就只是個空中樓閣，坍塌，也是必然。
什麼是幸福呢？
在老師的婚姻的一開始，在他們前二十年的婚姻當中，老師的婚姻應該是羨煞許多專業領域的女性的。有個老公在背後支持著，在家裡照顧著孩子，讓自己可以無後顧之憂地悠游於專業領域，表現出自己的專長，去接受所有的掌聲與讚美。老公，撐起了一整個家，成為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溫暖懷抱。
然後呢？那雙溫暖有力的臂膀，曾幾何時變成了掐扼成長的幫兇？貶抑、鄙視、辱罵、嘲諷，這些有形的無形的傷害，都從同一個人的嘴裡、心裡發射出來，情緒的利刃，砍傷了曾經引以為傲的枕邊人，因為那樣的驕傲，已經不再是驕傲，因為發現自己，其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可以無條件為一個女人付出，尤其當這個女人愈來愈被推崇，擁有愈來愈多的名利地位。
誰，在這時候相信老師是幸福的？或許，大部分的人還是相信的吧！那樣的轉變並不是一夕之間就產生的，逐漸逐漸地惡化，但是，外人不需要知道呀！這是每一段婚姻中都有可能經歷的摩擦呀，再試試吧！看看我能改變些什麼，看看他可以接受多少……
再然後？捧在手掌心的女兒差點就不能再跟自己說話，丈夫失神的雙眼清楚地說明了他的狀況並不是自己的改變就能夠挽回什麼，或許，該是讓他走，讓自己好過的時候了……幸福嗎？誰會相信離了婚帶著兩個孩子的老師是幸福的呢？
但是，不幸福嗎？
是一種解脫呀！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解脫呀！後面幾年的婚姻簡直是一種折磨，換過無數個治療師，沒有一個不被老公羞辱，沒有一個是有效的，一個換過一個，他想證明的，不就是想要一個自由？當一個平凡男人的自由。在一個成功的女人身後那麼久，忘記了自己也可以成長，可以去實現自己想要的夢想。或許，社會對他不夠公平，沒有給他一個空間當一個平凡的男人，假設他也期待他一定要比他的老婆優秀，問題是，那樣優秀的女人，還有多少人能夠再比她優秀？於是，不當夫妻，會不會比較好？
會不會？問我？我怎麼回答你們？誰會有答案？美國男人就不在乎自己的老婆成就比自己高（這是我心裡坍塌掉的那塊空中樓閣）？或許是，他們可以假裝不在乎，但是，有限度的，而且每個人的限度可能不一樣。當老婆真的很有很有很有成就，有成就到那種講出名字，同一個專業領域的學者就會豎起拇指的成就的時候，美國男人，是不是還真的不在乎？歐洲男人呢？在乎嗎？澳洲呢？非洲？男人，是不是真的可以不要在乎？當整著社會對著男人有著那樣幾乎不近情理的期待的時候（誰說男人就得要比女人優秀呀？哪有那麼簡單呀？）。女人呢？能不在乎嗎？
沒有一件事情經過單方面的描述就可以看到全貌。其實，我只是講了一個人告訴我的故事。另一邊的故事，我沒有聽見，也可能不會有機會聽見。但是，依舊忍不住地想，如果，今天，許你的幸福是二十年，你願不願意擔下那樣的一個承諾，就為那二十年的幸福？即便往後的日子可能得要付出相當的代價去療傷。
只不過，問題是，誰也不知道，我們可以擁有的幸福，有多長的期限；也沒有人說那個療傷的過程不可以是另一種幸福。難以忘記老師帶著一絲落寞卻嘴角含笑，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對我說的話：「家人，雖然有時候會傷害妳，但是，來自他們的支持，和有著他們陪伴的喜悅，卻也是相當珍貴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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