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2008年10月，帶母親一起搭乘小三通到廈門，在金門停留了一晚，相片是在所掛單的民宿旁所拍得，經過風吹日曬以後斑駁的平安燈，藍天白雲下，即便斑駁，卻依然莊嚴。
最近，在監獄的寫作課程，和同學分享與父母親的關係和學習，於是將"記憶的碼頭"和"放手的愛"兩篇早期寫的文章和同學討論分享成長歷程，因此把這兩篇壓箱的文章置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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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希盟：
傍晚，難得返鄉的母親和姪女從七美島的海邊，快樂的打電話給我，說她們正在海邊戲水看夕陽，隨著母親愉悅的聲音，遠在高雄的我，記憶瞬間回到小島上絢爛如燃燒般的天空下。
在北京時，逄飛告訴我，說他長這麼大，還沒看過海洋，我常跟他形容海洋的樣子，他始終想像不出來，那時，我常覺得自己很幸福，成長在一個單純而美麗的小島上，朝夕聽聞海潮音，與大海為伍，有如聖修伯里筆下的小王子，擁有一個美麗而完整的星球，可以一天當中，感受無數次的美好。
希盟，童年時期許多美好的經驗和記憶，是奠定我們一生性格和生命基調的重要元素，那些經驗不止來自環境，也來自家人，父母和兄弟姊妹，及族人所給予的，直接的感官功能體驗和感動。
那天，收到來信，看到你談聰慧法師的媽媽，身為母親的你，那樣深刻的心情和文字讓我動容而無法言語。今天，在一場夏日的雷雨之後，高雄的陽光有熾熱灼人的溫度，我在打掃屋子之後，下廚做了一餐淡而不膩的午餐，廚房的炒菜聲和菜香，讓我想起童年時期母親在廚房的身影和菜根香，同時也想起昊海樓中，我們滿屋子好友，一起享用我做的晚餐歌唱的快樂。
午后，滿屋的安靜，安靜到聽得見陽光游移的腳步聲，於是，我回到電腦前，打開電腦，想來和你聊聊--母親。
希盟，這一生，我已放棄成為一名母親的權利，因而，我無緣體會，也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做到母親那種無私的奉獻和無條件的愛，但是在我的生命中，許多純粹而深刻的愛的學習，都來自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傳統漁村婦女，除了讀書認字，田裡、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沒有一樣難得倒我的媽媽，信手拈來，手中隨時都能變現出各種奇蹟，不管是玩具、飯菜、播種、犁田、裁縫、修繕、餵養家畜，母親都如魔術師般，我從來沒有在母親的身上感覺到困難這兩個字。
然而，記憶中的母親，雖然終日忙於農事和家事，但始終有著一般人所沒有的溫柔和優雅，六○年代的七美鄉下物資貧乏，母親除了農事、家事，也做得一手好女紅，家中三代九口人的穿著衣物，都來自她的巧手。
鄉下老家是傳統閩南式建築的宅院，因此，我們擁有一個兩口大灶的廚房，我和母親互動交流最頻繁的地方，就在廚房和母親的裁縫車前。
能幹、善良、優雅、聰慧的母親是我心中的驕傲，也是我學習的目標，每天下午放學，放下書包，便直接衝進廚房，幫正在炒菜做飯的母親燒柴火，一面和母親說著今天學校發生的事，一邊學習廚房燒火做飯的本事，鍋子裡陣陣的菜香和母親溫柔利落的動作，讓我感受著人間煙火的味道和溫度，透過嗅覺和母親肢體語言，我的感官直接接收著「家」的安心和氣味，從此奠下我對家的意義認知。
聰明靈巧的母親，有著無師自通的裁縫智慧和技術，童年的記憶裡有一段我至今難忘的時光，那就是不上學的日子，陪著母親一起縫布鈕，裁剪布料，看著母親低頭專注踩著裁縫車認真的神情，我在與母親一起縫製鈕扣、衣物、床單、整熨衣服的過程中，經驗著各種布料在手指間的不同溫柔觸感，長大後因此而對衣物有著華麗外表喜愛之外的感情。
我的母親善說，每晚在晚餐過後，沒有電燈的時代，左鄰右舍的族人長輩們聚在庭院外，就著明亮的月色談天，哥哥姊姊們在一旁玩踢罐子的抓迷藏遊戲，年紀不夠大的我，最喜歡躺在母親的腿上聽他們說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從說唱的傳統民間故事、鄉野傳奇到母親們童年時期的戰爭、瘟疫發生的故事，每一個故事對我而言都是如此新鮮而好奇，夜深之後，大夥散會，準備回房休息，我常故意裝睡叫不醒，好讓母親抱我回房，趁機重溫幼年時在母親懷裡的幸福。
十五歲時，祖母過世，我第一次接觸死亡，不知所措，祖母出殯之後，我和母親一起整理祖母的遺物，不小心看見一張祖母的相片，忍不住的悲傷和思念齊湧而來，我躲開母親，跑到後院趴在牆上痛哭，等我哭完之後，轉過身來，看見母親無言地站在遠遠的地方，用悲傷和理解心疼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使我安心、放下，我從母親的無言中，知道了--至愛無語！
十八歲成年後的我，有一年冬天的農曆年節，家裡來了十幾個客人，所有的房間都擠滿了人，棉被不夠用，冬天的七美，寒風刺骨，我和母親同蓋一條不大的棉被，夜裡母親抱著我為我取暖……；前幾年在高雄弟弟家，半夜胃痛起床，在客廳椅子上屈膝而坐，不知何時，母親悄悄起身，來到背後，用她溫暖的手為我按摩暖胃……。
親愛的希盟，我們生命最初的學習，並不是理論和分析，也不是語言和道理，而是透過這一切感官的經驗直接進入到生命底層，成為生命最原始的能量，而賦予我們這些能量的，就是—母親。
即將邁入不惑之年的我，每每回想過去三十幾年來和母親的相處時刻，總是飽滿而感謝，但最讓我感謝的，是母親—放手的愛。
母親知道她不可能一生陪伴著我們，知道十五歲以後的我們，都會向她告別，離開小島去面對自己的人生，因此，母親培養我們生活的所有能力，從五歲開始，我們便必須為自己所有的生活起居負責，分擔家事，承擔責任，跌倒了，哭過了，要自己站起來；母親心疼我們受傷，卻不阻止我們爬牆，爬樹、游泳、保護自己的打架、冒險，因為她知道，離開她身邊的孩子，要面對的困難和危險比這些大過千萬倍。
我們六個兄弟姊妹每個人之間相距都僅兩三歲，因此在母親三十四歲以後的每個兩年、三年，她就必須和一個孩子分別，不論如何不捨，都得學習放手。離開後的孩子，能不能獨立在陌生的世界裡活出自己的天空，創造自己的幸福，都不是她所能掌握的，因此，她只以全然的尊重和肯定支持，來作為每個孩子的精神支柱，至於面對人生風雨的能力，她早已從我們的幼年起，賦予了我們豐厚的資糧和永遠的力量。
希盟，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放手，不是不愛，而是因為至愛，是一種成全，成全孩子獨立而完整、豐盈的世界。因為放手，母子情緣反而圓滿而成就了，不管是聰慧法師的媽媽，還是我的母親，抑或是你將來對於小牧童，又或者是深情不是母親的我，在這人生的路上，我們都必須學習這樣的一堂功課。
親愛的希盟，五月的現在，北京應該已是玉蘭、迎春、牡丹、芍藥、銀翹、月季、桃花……等百花競姸，台灣南部的現在，則是雞蛋花（又稱貝多羅樹，葉子就是做貝葉經的原料）、含笑、栀子、月橘、百合、鳳凰花、黃槐、小鈴杉、阿勃勒盛放的季節，鳳凰花有如火焰般的顏色，每年夏天會將整個山頭延燒得滿山通紅，阿勃勒的花是鮮豔的黃，整串整片如垂簾，風一來如雨般灑落，所以她又有另一個很美的名字，叫金急雨。
每天，我在上下班的途中，都會刻意繞道山路去看看這些樹和花，仰望她們年年生長、日日不同的身軀，及不同陽光下，深淺不一的綠。我住的屋子窗外，有一棵細葉欖仁，今天看到她已經結實累累，迎著風準備送走樹上的孩子，讓她們在另一片不同的土地上，落地生根。希盟，即便是植物，她們也在給予豐厚的生命資糧之後，學習著放手啊！
替我問候唐爸爸和唐媽媽，還有小唐及想念的小牧童……。說著說著，又想念起唐媽媽做的饅頭了。
想念你們的好友
美紅
2005/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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