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卡桑的眼睛定定的看著前方，脖子好像戴著護頸的護套般的僵硬，直直的背脊看起來也顯得硬硬僵僵的。而我卻不時的回頭張望，步伐不知不覺越走越快，也越慌好像後面有人在追趕一樣。有時候走急了，還會刻意的從大馬路轉進窄巷裡停一下，舒緩一下激烈跳動的的心跳。我讓自己弓著背像一隻神經過敏的貓，隨時保持警戒，以防後面有人跟來。心裡不停的複誦著卡桑交代過的話：
“等一下回到家，倘若有被問起我們去了哪裡？妳就說我們上了美容院，再去做妳的初中制服，和配眼鏡。”
卡桑通常都沒說錯。
我一回到家就會被叫到樓上，供著祖宗牌位和觀世音菩薩的神廳前。西曬的神廳，裝滿了午後炙熱的陽光，連平時隱而未見的浮塵微粒，都無所遁形的在空氣中不停的滾動。神廳的正下方就是卡桑紮冬粉的騎樓。
幾個哥哥和多桑看著我，我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像一個被拘提到案的嫌疑犯，等待被審訊。
“妳剛剛和卡桑去了哪裡？”
一向寡言的大哥冷冷的問著，緊蹙的濃眉看起來好像兩座隆起的小山丘。我胸有成竹的複述了心裡已經演練過無數次的答案。
“真的嗎？可是有人看到妳和卡桑走進南大路的巷子裡，妳做制服的地方不是在西門市場內？怎麼跑到南大路？老實說，到哪裡去了？”
大哥有一雙像卡桑一樣深邃的大眼睛和挺直的鼻子，我曾經和卡桑半撒嬌的說，她把最好看的部份都生在大哥身上了，很不公平。
可是此時瞪大眼睛的大哥，眼神冷峻而犀利，射像我的目光，像神廳內西曬的陽光，穿透空氣中的浮塵般的，將我一眼穿透。
為了保護卡桑，我不能老實說。
多桑時常稱讚我是一個誠實的囝仔，老是愛對著進來買東西的客人，重複炫耀說：
“我這個女兒，不用人逼就輕鬆上第一志願竹一女哦，每學期都是唸前幾名的，不但功課好又很誠實，她跟我要錢買簿子，找的錢一定一角不差的還給我。不像她的哥哥姊姊，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我口袋裡的錢。”
一向很信任我的多桑，一語不發鐵青的臉看著我，我低下頭不敢看他，也不再回答。眼淚一串一串的滴到神廳蒙塵的紅磚地上，滴出一塊一塊的水漬，紅磚露出原本的光澤。時間好像停止了，卡桑呢？是不是正站在騎樓底下驚慌的往上望？看我這回能不能保護她過關？我感覺脖子越來越酸，終於等到多桑一聲嘆息，那一聲嘆息好深好長，好像是從久遠以前的時空發出來的：
“不要再逼她了，臉都泛青了。”
他們下樓後，我攤在沙發裡，仰頭看著浮塵中的觀音菩薩，祂看起來有一點憂傷好像很同情我。於是，我站起來燒了三支香，跟祂說了實話。
美麗的卡桑一直是青春期的我羞愧的印記。
從有記憶起，卡桑的感情世界就像她衣櫃裡的衣服，繽紛而撩亂。
美麗的卡桑時常是市場內外的鄰居們，閒暇之餘品頭論足的話題。我偶而路過，會聽到隔壁賣冰的和斜對街賣水果的歐里桑一臉邪笑的在談論“萬福仔的牽手”的各種消息。店裡不時也會冒出一些假借幫忙，實際是想接近卡桑的人。於是，有關卡桑的流言像病菌般悄悄的漫佈在密不通風，採光不良的市井小街上。我不斷強化自己的免疫力，抵抗病菌的侵襲，直到卡桑向我提出要求時，我終於徹底瓦解：
“待會兒我們到美容院洗完頭後，妳在那裡看書等我一下，我去買個東西很快回來找妳。回家如果多桑問起，妳就說我們一直在一起，妳說的話多桑比較相信。”
卡桑的“等一下”帶給我的想像讓青春期的我，留下了再也無法洗淨的齷齪。所以當我看著自己日漸隆起的胸部時，竟然覺得自己有一個被咒詛的身體，這個身體和卡桑裹著雷絲邊內衣的身體是一樣的。
於是我就用一條很長的布條，緊緊的綑綁住自己的胸部，也綑綁了我原本應該盎然勃發的青春。
初中畢業後，我堅持上台北考高中，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因為“綠制服”的誘惑，其實真正導引我離家的因素只有一個：我不想扮演掩護卡桑的共犯，更不想做一個違背多桑，不斷撒謊，自我矛盾的人。
高中聯考前一天，卡桑陪我住進台北考場附近的旅館。
當我還在努力作考前最後的衝刺時，卡桑誠惶誠恐的說：
“我出去一下，如果晚回來，妳先睡。”
“她怎麼可以在這個我最需要安定的時候，去作讓我極度不安的事？”
我像一頭發狂的野獸，一個人在旅館的小房間內，不停的來回走動，不時的對牆壁發出嘶吼。十點剛過，卡桑臉紅紅的回來了，一頭鑽進浴室。換下來的內衣和內褲就靜靜的躺在旅館的床上，彷彿向我極度壓抑的憤怒，盡情的挑釁著。
高中聯考前的那一夜，像我七歲時，姊姊說“那個人來了”的那一夜一樣，我又睜著眼睛到天亮。不同的是，我沒有以前的驚慌只有憤怒。
第二天當卡桑默默的目送我走進考場後，轉身迅速離開，好像也去趕赴她自己人生的另一個考場。但是每一節考完，她都能分秒不差的從她的考場趕回來，帶了飲料和點心小心翼翼的陪著我，直到下一堂考試的預備鐘響。
那一次考試，我考壞了，可是卡桑考得比我更糟。
就在聯考完的九個月後，卡桑選擇徹底逃避，終於走上自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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